“魏掌教心怀仁义，只不过这座城池里的百姓恐怕都不愿意疏散。南朝目前剩下的残地也就只有广陵和背后的盐城一带，一路通向海岸线，城池的南北两翼都被北魏军队堵死。你让他们转移，能移到哪里去？岂不是前脚刚走，后脚就彻底亡了国。”座下有旁的宗门提出质疑声。

“如果真的要帮衬，必须要仙门出面，让北魏撤离，腾出足够容纳那么多百姓的地盘。”明月道。

季念昭没有参与讨论，他在这种场合一向很缄默，因为这群人的德性这么多年他再习惯不过。

这种毫无利益可以赚取的事情，他们能出面......才有鬼。

和这群人争辩到底救还是不救，毫无意义。

果然，很快砥柱山的掌门插话道：“凡朝的内斗关我们什么事？在场诸位经历过数十个朝代的大有人在，江山兴亡是难以违背的常伦。如果南朝不灭，如何给接下来的新王朝让出资源？何况北魏如果能统一南北，接下来的几百年，民间会减少战乱，这些四处流窜的百姓也能安定下来。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南朝能尽早亡国，也算得一件好事。”

“我们仙门要做的是顺水推舟。”另有一名修士颇为赞同砥柱山掌门的观点，频频点头。

这段话很快博得满堂的一片赞同声。

“顺其自然嘛，无为而治。”

“本来仙门就有规定不得插手凡尘俗务，我们只负责告知的事宜，南朝是怎么想的，全然要看他们的统治者。”

听到这里，眯眯眼负着手站起来，望向在场的众位修士：“前几个月傀偶班因为宗门事务繁多，门内实在抽不出势力镇压妖鬼，有劳各位不辞辛劳地分担长川的重任，周某实在感激不尽！”

“虚伪。”季念昭顺着骂声的来源看过去，稀云渡的长老正在不屑地轻声嗤笑。

眯眯眼示意堂内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定下结论：“总之，仙门的当务之急是守护此界，彻底封印长川魔窟，我们需要把全部的精力都调度到这件事上，有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不需要浪费大家的注意力。”

魏初菡砸了一下椅靠，没忍住跳出来骂：“那你们之前追杀南朝王族，金陵当时多少修士参与围剿？事情还没过几个月，你们，你、你，”她一边说一边指向当初参与了围剿的那些宗门。

“就全当这件事没发生过？现在又在这里道貌岸然地说些场面话！

“仙门里面有你们这些贪图利益的败类，也有心怀天下的大抱负者！纵然螳臂挡车，我亦前往，我相信在我身后自会有千千万万人相继站起来。”魏初菡掷地有声地举起手，引来堂下另一小波人的附和。

在方才她那一番话中，被点到了名的宗派掌门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毕竟这世间，尤其是这样盛大的集会，有些事情你知我知大家都心知肚明，主打一个“心照不宣”，这样大家的面子都挂得住。有人点破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当然，自古以来的惯例皆有过意外，一般这种不分场合，出面要伸张正义的人，总会是一些初出茅庐的小年轻。

在场的诸位掌门眉头一皱，对像这样不懂人情世故、缺乏礼数的年轻人很是头疼。

眯眯眼笑着问：“这位是哪家的小辈？”

魏初菡穿着神女观的制服，实则一目了然，但魏掌教还是站起来，摘掉锥帽，牵住魏初菡的手，独她一人躬身致歉：“妾身观里的，管教不严，抱歉。”

她牵着满脸仍旧气忿不平的魏初菡下去了。

眯眯眼云淡风轻地掠过这个不重要只是稍显尴尬的小插曲，朝门内弟子挥了下手，道：“此次任务，我还请到了两位贵客到场助阵。”

蓬莱仙山的仙君不耐烦地半寐着眼，手托着下巴道：“哦，敢问周掌门又请了谁？在场多少仙门的天骄和避世的前辈出面，是谁这么大的排场，还需要在我们面前转一圈，专门介绍？”

“进来吧。”眯眯眼吩咐傀偶班的门生将人带上来。

“邪修！”突然人群里爆发出一声怒骂，门口那一群弟子立马站起来，迅速围拢成半月形，将刚踏入门内的两人包围在中间。

徐满坞一身儒士常穿的素袍，上面绣有兰草纹，后面跟着的那个披着一身漆黑长袍的人才是令修士们动怒的对象。

无邪揭开袍子，露出尖细的下巴，一双眼弧平静地眯上：“是周掌门将我请来的。”

徐满坞从袖管里掏出一柄卷轴，展开圣旨，挥指施展灵气控制它飞到半空，然后对着众人道：“这是陛下托我带来的一封施恩令。”

“施恩？”站在一旁的修士觉得很可笑。

徐满坞颔首：“北魏的国土也有大片苦于鬼魔侵扰，陛下感念众仙门的援助，派遣了二十万的兵力助阵长川。这些兵力的归置并无明细要求，各个宗门按照自己的需求分派便可。即便战争结束以后，这些士兵也可以归入仙门名下，士兵卸甲归田后聚集成的城镇，按照旨意，这些土地也归于众仙门所有。”

这番话说完，果然引发了堂内的轩然大波。

本来满脸不屑的修士们都变了脸色，一时之间附和同意的有，坚决咬牙不退让的也有。

同意的都是些实力强劲确凿能分到更多兵力的宗门。

联合起来发声不同意的都是些没几个人的小门派，本来养活自己宗门里的嘴就费劲，注定在这场交易里捞不到什么好处。

有馋到眼红的宗门率先倒戈，高声道：“诸位可要知道，我们七十二个仙宗加上一些地方的散修，满打满算能有一万人吗？恐怕还不到吧。有这超过我们二十余倍的兵力做兜底，也算不错了。”

等到长川结束，这些凡人注定会在城池扎根，这样他们仙门的势力能急剧扩张，一夕之间从坐守山里的道观寺庙变为一方城池的统治者。

而不是像现在的仙门那样，定期下山铲除鬼魔，建立守观楼这么简单，是整座城市的一切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下。

于是很快周围陆续有人跟着发出相同的声音。

“周齐，你这是何意？”玄明子终于冷冷地质问傀偶班的掌门，“他旁边那位，如果老道没有记错，在北魏朝中也算一位重臣。季洱，他的仙术是跟你学的？”

季念昭闻言凝视起徐满坞。玄明子一般真正生气时不会叫季念昭的字，而是直呼他的大名。他脸色有些苍白地点头：“是，师叔。”

玄明子对着徐满坞冷哼道：“既然你的修术也是师承我们不孤山，便是我的徒孙。我便命令你带着你怀里的圣诏滚回北魏，修仙界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凡俗贵族来指手画脚。”

“那么他呢？”季念昭话指无邪，扭头问傀偶班的掌门，“我怎么记得上一回，你们告诉我无邪已经不治身亡？”

季念昭绷紧嘴：“难不成，还能是我年纪轻轻就得了臆想症？”

眯眯眼只是走过去拍了拍无邪的肩，青年沉默地站着，忍耐了他的动手动脚，以示他身为邪修却对众人无害。

眯眯眼文不对题道：“他的控尸术和生死阵同根同源，能解决问题就行。”

“况且他的修为单拎出来，恐怕都不够入各位的眼。”

这句话倒是实话。

无邪除了名声实在难听了一些，其实放在这么多修士集会的地方，根本闹不出什么水花。傀偶班的掌门打得什么算盘，他们没看透，也没立场反驳，干脆闭上嘴，装作没看见过这茬事。

祖师爷须眉下一双漆黑的眼盯着无邪不转动已经良久。

后面仙门又吩咐安排了行动的具体事宜，不过计划长远，还要再议再看。

临到散会的时候，祖师爷才悠悠开口，说了一句：“你身上有闻子君的残魂。”

无邪转过身，淡淡地抬起眼睛：“拜见祖师爷。”

祖师爷问：“闻子君是你的什么人？”

无邪看了祖师爷背后的季念昭一眼，随后面无表情地拉下黑袍，头也不回：“仇人。”

蒙蒙细雨落在山阶，一支由各个宗门新组建的军队行走在长川的外围。

阿枣拎着剑鞘抖了几下，抖落木匣上的雨珠，将剑背在背后。季念昭从芥子袋掏出一叠草帽，给阿枣盖了一个，明阳明月各盖一个。

长川腹地那些原本荒芜的沙丘早已生了新芽，但魔窟蔓延的趋势从未减弱，淮河以南的城池早就相继沦陷。

他们要穿越这些阻隔南北的山岭，去到南边已经沦落的城镇。

生死阵的准备已经差不多，所有节点和后路都已经布置完善，不日后就会全面启动阵法。

玄明子一共在二十八个城池设立了用于支撑阵法的灵气输送点，一旦生死阵启动，修士们就会按照任务负重分派到各个点，整个修仙界的修士只要能派上用场的，就将不遗余力地为这道阵法供给灵气。

另外还要分派一部分修士用于抗敌。

生死阵的威力在腹地的核心最为强悍，越向边缘靠近越会被削弱。

这也意味着，只要一开阵，鬼魔必定会朝着所有的出口逃亡，他们要起到人墙一样的作用，堵死生死阵天然存在的破口，不为日后留下隐患。

广陵城就在这些山脉的东边。

太子一行人刚回到广陵，士兵打开城门，谢尘钰看着面前熟悉的场景，可是好像哪里都不太一样了。

愿意追随南朝的世家和城里的原住民不分你我地生活在一处，城里人太多住不下，街道上就划分出一大片地方搭建临时棚子用来安置人。

谢尘钰站定在原地，就在这时，街巷滚出来一只黑犬，谢尘钰还没瞧见那家伙，远远的一阵旋风就向他俯冲而来。

“汪——汪汪！”

他被敦实的狗头拱了个踉跄。青年顺势坐在地上，狗狗还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识，谢尘钰的腿伸开，给肚皮上趴着的黑犬腾出位置。他捧着狗头犹豫地看了半天，才不确定地询问阮冰轮：“这是金银殿里养着的那只吗？”

谢尘钰常年在边境出征，太久没回过金陵。

上次回宫也行路匆匆，根本来不及看一眼这只黑犬。

“是谢余殿下专门带过来的。”阮冰轮也蹲下来摸了摸犬背，“我记得它叫混蛋。”

“啊，对。它是叫这个名字。”谢尘钰愣了一下。

过去了好多年，当年的小狗也变成了老狗。

谢尘钰蹲下来，问狗狗：“混蛋，你从金陵来，应该知道金陵发生的事情吧？你来的路上，看见我的父皇和母后了吗？”他轻柔地抚摸着黑犬的耳朵，将自己的下巴搁进柔软的犬毛间，偏过脸看向天空。

“呜呜，汪汪汪。”这只名叫“混蛋”的黑犬一下一下替自己的主人舔舐眼泪。

“你说得对。”谢尘钰温柔地抚摸着黑犬的头。

然后谢尘钰非常轻细地说：“他们可真混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