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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无名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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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陲港口实在太小,北魏士兵搜刮过一圈后再没来过。谢尘钰从外地新来的难民那里打听到一些长川和南朝残部的消息。绝大部分人都是道听途说,为了增大自己的谈资,不乏有夸大的成分在其中。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东西也听了不少,谢尘钰精神状态终于好转一些。他翻个腾儿从床铺上爬起来,决意无论结果如何也要再试一次。

御剑飞去长川是万万不行的,没走多远就会被北魏各处设的探子发现。

至于骑马?谢尘钰琢磨了下,到了长川边境人烟稀疏,大家都想法子往外逃,还会有谁孤身一个人往沙漠走,这样也极其容易惊动北魏的眼线。

当务之急是要与谢余他们取得联络。

船队发的工费太低,谢尘钰有了目标后,就发现先前几个月浑噩度日的生活不太行,他必须攒下一笔钱才能实施自己的计划。

自长川战争以来南朝北魏的通用货币价值都贬低了许多,在过去一斛米五个铜板就能解决,熬煮成粥后能供一个人吃一个月,现在一斛米却差不多需要两百枚铜板。

谢尘钰仔细算了一下,他自己做饭一顿可以只吃一碟菜,两颗土豆刚好一枚铜钱,四五根茄子按秤称斤差不多一文,冬瓜一斤是一文,但如果人少菜贩不肯切开卖,他只好舍弃这种蔬菜。那么在外面吃一顿的钱便可以满足自己一天的需求。

他向住在城中的船工同伴借了一间厨房,开始自己做饭。

最准确的说法,应当是开始“尝试”自己做饭。

从前身居金银殿,太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能上东宫餐桌的都是山海珍馐,这些菜市场里的家常小菜经过御膳房的精湛刀艺,换成非同寻常的花样才会端上桌呈给谢尘钰。

第一次在菜市场买菜,谢尘钰没憋住新鲜劲,大包小包都往屋里拎。

季念昭屏息凝神,趴在瓦梁上看着厨房里的人手忙脚乱。

谢尘钰把萝卜芋头一起丢进石槽里用水泡着,从出海回来的渔船那里买了一尾海鱼,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抬手一刀利落剁掉了鱼头。

然后。

“......”

谢尘钰在灶前发神,空空地站了好久。

他不知道然后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不知道鱼的哪些部位能吃,哪些不能吃。

谢尘钰拿菜刀把鱼鳞刮了个干净,鱼头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扔进猪圈,没掏内脏,鱼身放进锅里加水洒了一把盐,谢尘钰拿食指蘸了下锅里水,尝后觉得淡了,又加了一大把盐。

后厨只有一口锅,谢尘钰看了眼还没来得及看处理的芋头和萝卜,下午他还要赶着去码头上工,为了节省时间,谢尘钰没削皮,把它们全切成块扔进锅里。

做饭第一步算是完成了,谢尘钰如同从战场退下来,满头大汗地整理了下衣衫。

第二步是火候。

谢尘钰在后厨掏了一把干柴和稻草,略微作想,只要火一直燃烧起来便足够了,火大熟起来也快。他见灶坑里的火焰还不够旺,又往里猛地塞进一束干草。

第三步是等饭熟。

这一步谢尘钰会,他用筷子戳了戳鱼肉,筷头一戳,鱼就断成了两截,那么这道菜大概是熟了。

做完饭后,谢尘钰看着厨房满地的鱼鳞,水渍和果皮,皱眉,放下碗筷,去院子里取撮箕。

季念昭趁机从房梁上梭下来,盯着碗里漂浮的不明菜泥和沉底的白色鱼肉呆滞了一下,出于好奇,还是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

三秒钟后,酸水开始反涌。

“呕——”

“咳咳咳——”

适时外面传来谢尘钰的脚步声,季念昭赶紧跳回屋顶,合上瓦梁。

“呕——呕——”

咸,好咸。

他需要喝水。

再不喝水得憋出内伤。嘴里滋味翻涌,季念昭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在眼眶内打转,痛苦地捶大腿。

碗里漂浮的都是鱼肉和不明混合物的碎渣,被人舀了一勺也看不出异样,谢尘钰捧着碗,没有先喝,放在鼻尖嗅了一下,目露犹豫,干脆放下心头纠结,眼睛一闭把心一横,抬起一碗汤就往自己嘴里倒。

“......”

季念昭还在房梁上掐着自己嗓子干呕,半只腿滚出房梁,最底下的谢尘钰面色镇定地放下碗,咳了两声。

两秒钟后,季念昭听见屋内传出谢尘钰的声音。

“呕——”

谢尘钰直不起腰,在灶台上疯狂摸索水杯的时候一脚踹到石桌脚,痛苦地跌坐在地。

他爬起来,平复好情绪,还不信邪,拿手指再蘸了一点汤汁,放在舌尖上舔了舔。

“还好,也不是很难吃嘛——呕——”

谢尘钰坚持每天自己下厨,有时盐放少了,有时汤烧糊了,炒菜锅烧了个洞,还掏出微薄的工钱赔了人家一口锅。

那位船工实在看不下去,好心劝了一句:“你下次买菜要和老板砍价,他们都是八两秤,你买什么东西都不砍价,全市集的商贩都知道你是那个傻乎乎的冤大头。”

“砍价?”谢尘钰认真地琢磨了此事。

船工乜他一眼,心疼地道:“你两个铜板买两个土豆,人家能买五个。”

“......”谢尘钰哑口无言。

他已经很久不知道民间各个东西的具体价格,以前太子府每个月会有管家替他去各个商铺结账,就算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从前南朝皇宫最不缺的就是天材地宝,稀世名品。

被人当面质疑能力,换作从前,他听不得这些话,谢尘钰嗓子一哽,字眼在舌齿咬住,什么都没吐出来。

“我砍。”他涨红了脸,显得极其不自在,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要砍人一样。

第二日谢尘钰便去了集市练习砍价。

他看上的是一只沉香木做的箱匣。师尊送给他的观音吊坠逃亡路上多有磕碰,已经有一条隐裂。谢尘钰生怕一个不小心撞碎了,还是暂时收起来为好。

这条街上的商贩大多都是从富庶的江南之地拖家带口迁来,铺子上的好货不算少,老板比了个三,狮子大开口:“三两白银。”

三两白银?别说三两,从前他浑身上下就连一个小小的耳饰挂坠也没有低于三百两白银的,如今卖了全身物件,也难以拿出一锭银子。

谢尘钰深吸一口气,想起昨晚船工们传授的技巧——

“第一式是大刀阔斧。”

砍价必须先砍一刀大的,最高报出原价的五成,两个人的出价再慢慢商量着往中间靠。

“这第二式嘛,叫作装腔作势。”

不管是什么货品,一定要伪装出了如指掌的样子,不能让对方牵着自己的鼻子走,那样一定讨不到好价钱。

“第三式绝杀,欲拒还迎。”

如果已经到了心里预期,不管对方说什么,要板着脸转身就走。

总之哪怕费尽心力龇牙咧嘴,也绝不能多吃一分的亏。

于是,谢尘钰也冲老板比划了个三。

对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三?三百文?”

谢尘钰咬紧牙关:“三十文。”

季念昭今日换了一张易容的脸皮,佯装成谢尘钰旁边的顾客,对着木头簪子挑挑拣拣,全然用于打发时间,顺道听听谢尘钰和这老板的墙角。

老板是个暴脾气,家底不可谓不阔绰,若不是为了逃难也不会变卖家当。他当即暴怒,斥骂道:“你是在羞辱我吗?”

谢尘钰斩钉截铁地说:“我从前浑身上下的配件都是稀世珍品,依你这箱子的品质以前还呈不到我面前。说是三十文就三十,不能再多了。”

老板被他震慑了一下,结巴骂了两句:“你、你——。”

谢尘钰冷冷一笑,收回手指:“不卖便不卖吧,我去别家还有更好更便宜的货。”但他没有如愿听到老板的挽留,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身走远。

“滚滚滚!”

一根吃剩的玉米棒子砸在谢尘钰鼻梁上,谢尘钰难堪地被老板用扫帚叉出了店门。

他下意识看了眼周围的商铺,果不其然有好几个人正伸着脖子张望这边的热闹,谢尘钰对上其中一人的视线,脸红了又白,憋着气文绉绉地骂回去:“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

老板挥舞着扫帚劈头砸来:“小王八羔子,买不起就别来,三十文?我白送给你你要不要?我劈掉拿去烧柴也不给你。穷货,滚!你配得上用这么好的箱匣吗?哪来的讨口子。”

老板嫌恶地捏紧自己的鼻翼,仿佛谢尘钰身上有味道一般。

“穷人就是一股酸腐味。”

谢尘钰握住砸来的扫帚柄:“你好好说话不行吗?我又没有恶意。”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谢尘钰一脸气愤地冲出巷口,却撞见码头上遇见过的三位船工。想到自己难堪的模样已经被人看了去,谢尘钰感到更加无地自容,故作镇定地想要赶紧从他们身边离开。

那几位船工却不打算放过他,嘿嘿笑起来:“骂不过人家呀?别哭鼻子了。”

谢尘钰的脸本来就臭,现在更加冰冷:“你们说谁呢?”

他越想越气:“这方法是你们教的,莫非是胡说逗我?!”

那几个船工贱兮兮地摩挲着下巴,笑得更大声:“我们不是想要坑害你,主要是——还有一招精髓你没有学到。”

“什么精髓?”

“脏话。”

“嘿嘿,跟我们一起念。”船工们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脏话,涉及到猪狗,男人女人们的器官,还有一些莫名夹满恨意的诅咒。

“活该被人捅的玩意儿。烂货。贱货。不要脸的破鞋。”船工们扣着头皮上的泥沙,笑得一脸淫邪。他们非要谢尘钰跟自己一起学,谢尘钰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

“你墨迹什么,脸红得像个娘们。”船工等了一会儿不满道。

“这些词,也太......”谢尘钰咂舌。

“哎哟,你不需要把这些词当回事儿。”船工们以为这个新来的外地人害羞了,于是嘲笑他,“这个就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钱,大家都说,就你不说,你就会被孤立。操,装什么高洁啊?谁还是高高在上的少爷不成,都是底层的贱命烂命。”

“这些话就是你的爪牙,你必须要会说啊才能在这里混得下去。”

底层的船工都是外地来的年轻小伙,没有自己固定的住宿,谢尘钰晚上睡大通铺,难以入眠,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明明每一个步骤都完美达到了要求,不但没有砍价成功,还被扫帚撵出了店。

谢尘钰辗转反侧的这会儿功夫,季念昭正蹲守在屋外的树杈子上扇蚊子。

谢尘钰流浪了三个月,他就跟着扇了三个月的野虫。

谢尘钰睡在虎穴,他就强行压住愤怒的老虎,缩在老虎肚皮上睡了一晚。

谢尘钰走了三天三夜没东西吃,他就只好移花接木,往榛树上挂李子,樟木上挂苹果,好在谢尘钰根本认不出来这些树。

谢尘钰被北魏通缉,季洱亦是傀偶班眼中钉。易容只能骗骗谢尘钰这样学艺不精,扯了半截就跑的徒弟。那些仙门的修士掌握的奇门秘技多,一般靠灵识辨人,怎么易容都没用。

他们俩谁被逮住都会遭殃,为了不暴露谢尘钰的踪迹,季念昭只能藏在暗处保护太子,顺道喂饱蚊子。

季念昭看了一眼星斗,阖上瓦片,底下谢尘钰睡得正熟。

他站起来,奔向海岸边,那里已经等了一个人。

夜晚海浪拍涌岸壁,一阵阵潮声风声交织在一处。

“师尊。”来人带着盔甲,银亮的甲胄还挂有未干的血迹。

“军队现在在哪个位置?”季念昭看向几块翘岩后的海面,海浪汹涌,滚动的黑水让他感到不安。

他有一种预感,南朝军队哪怕这次能够扛住北魏的大军,顶多只能割据东边这一带的城池为生,但南方商贸虽发达,却与北魏一衣带水,不管是麦黍大豆的供给,北魏一旦翻脸不愿意供给了,底下的百姓就压不住。无论成败与否,季念昭担忧谢尘钰真的只能被迫困在此地。

“长照王在广陵城,这座城池的修士已经被暗中除尽,明日我就会率领军队前来接引太子殿下离开。”阮冰轮道,“这些时日有劳明昆君。”

季念昭:“殿下还不知道我们一直在暗中跟着他。”

阮冰轮:“嗯。”

季念昭:“前些时日死了太多人,殿下的情绪一直不是太好,我担忧他冲动行事。你们带他回广陵后先别让他出面,那些人的阴谋阳谋,他现在哪有心思对付。”

“等你们接走他,我就必须回长川。”季念昭看见阮冰轮准备走,赶紧逮住他问,“你有蒲扇吗?或者薄荷叶?给我个驱蚊的东西,随便什么都行。”

季念昭揭开自己的袖袍,小臂一圈都是蚊子包。

清晨的曙光照进破洞漏水的房屋。谢尘钰揭开散发腥味的被子,踩过发霉吱呀响的木板,穿戴整齐,先走的同伴却已经提着灯回来。

“都回去,今日不用上工。”最后一位回来的船工低眉驼背,一踏进门就转身把木门拴上锁。

剩下的船工把所有窗户关好,众人齐齐缩在一堆。

谢尘钰满头雾水地追了过去,问:“外头出了什么事?”

“南朝的军队来了。”最后进来的船工头皮发麻地说:“今日外面多半要打仗。”

“我出去看看。”谢尘钰站起来,拔开门闩,前几日和他说过几句话的船工看不下去,一把拉出他,小心低语:“你不要命啦?”

谢尘钰理所当然地说:“北魏没有善待这些百姓,南朝就不会这样。”

周围缩在膝盖里睡觉的船工才纷纷抬头望向谢尘钰,有人“哦”了一声,有人慢吞吞问:“所以先前是北魏管这一片地,现在又换回了南朝吗?”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露出疑惑的神色,并没有什么人附和自己,这使得谢尘钰大失所望。

谢尘钰赌气骂:“你们不会不知道京城发生的事情吧?”

旁边的船工默默把门栓合上:“南朝当然也会,在哪里,哪个人在上头当君王都是一样的。”

“才不是!南朝推行仁政,父皇——南皇教导太子民贵君轻,地方官员有相当大一部分都是寒门举士,北魏是什么?他们的皇帝昏淫无度,苛政甚过猛虎,你们难道愿意做这样昏君的子民也不愿意顺从南朝吗?!陛下有哪点对不起你们?太子有哪点做得不好?”

谢尘钰冲到人群中间红着眼大骂他们,这群船工只觉得谢尘钰莫名其妙,感到心底窝火。

一个船工不耐烦骂道:“人的劣根都是一样的。要是你以后大富大贵,你也会这样。”

没人明白他们骂个南朝,这个穷人家的小伙子为什么会那样激动。

“我不会。”谢尘钰说,“我能当王侯,也能做乞丐。”

“说那些话都太高远了。”周围围坐的人都纷纷笑,“先想想下一顿饭在哪里解决吧。等城里打起来,我们又得连夜收拾包袱逃命。”

谢尘钰茫然地站在原地,匆忙想要拉人和自己争辩,但是周遭信他的人一个都没有,想要反驳他的人却更加没有。

他揪住一个人的衣领,然后无力地放下。船工对南朝还是北魏的纠葛一点也不好奇,只想缩在角落里偏安一隅:“我们也不懂上面的事,关心也没用啊,哪里轮得到我们插手。”

“你不会想去投军吧?那也得投北魏的军队,南朝残部能有什么前途。”他们问谢尘钰。

谢尘钰喉头滚动,哽了下:“他们能杀灭鬼魔,又是修士,若能跟随一定能一展抱负。何必要做出这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依旧没有人应和。

船工们趴在木板上不安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远离那些大人物。”

“那些大人物啊,在没有给你带来利益之前,往往会先给你带来灾难。”

不知是哪个吃过亏的人在角落里嘟囔了一句,因为棚屋里的众人不敢动弹,太过寂静,才传进谢尘钰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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