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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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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外士兵练武的号令声扎得沈期耳朵生疼,他脑子里又浮现出了自己祖父的脸。

那个老头满身都是力气,就连练兵时发号施令的声量,都要比此时营帐外的人洪亮得多。

自打忙于守边,养出了沈期他爹那个不成器的败家子,沈贤教导他们沈家的孙辈,从来都一个比一个严苛。

哪怕是庶出的沈娇,也是被祖父耳提面命,从小规训着长大。安身、养心、从俭、勤君、尚贤,那些从小念到大的沈氏家训,从今以后没有人再会拿着戒尺考核他。

自己最崇拜的长辈,这一次败在了北魏人的马蹄下。他最轻贱不齿的北魏。

“狗日的北魏。”沈期破口大骂,瘫在地毯上,手指着帷帐的天顶,“卖鱼贩子江拂西,滚回去卖鱼吧!瞎指挥一群狲猢在我南朝境内乱啃。还有那个长得比个女娘还妖娆的徐贼,卖你的沟子去吧,瞎搅什么浑水。傻子,一群傻子,你们的脑袋砍下来都不配给我祖父搭地砖。踩上去都嫌脏,我呸!”

“还有外面那几个。”

沈期口里叫唤的是谢尘钰留下看守他的士兵。

“沈将军。”外面的人回应他。

沈期说:“放我出去,我要领兵把这些北边来的蛮子赶回老巢。”

“不行。将军,你现在才关了两个时辰。”也喋喋不休地辱骂北魏骂了两个时辰。距离两天的禁闭期还差得远。

沈期气急了,瞪着眼,哽嗓骂:“你们几个是不是也是傻子!”

“将军。”外面的士兵语气为难,另外一道浑厚的声音忽然响起,是军营中资历更高的副将。

“沈将军,别跟条傻狗一样狂吠,吵得我头疼。你不休息,附近还有伤兵要休息。”副将停在营帐外,隔着帘子和他对骂。

“你这是为虎作伥,以前我祖父栽培你时用尽心力,没了他,你什么都不是!他死了,你在我面前小人得志!”沈期说话终于文雅了一点,但大家都是军营里混出来的,什么样的脏话飙不出来,说着又开始:“你莫不是北魏的走狗。”

“沈期,你的脑袋被狗吃了?沈贤大人忠良一生,如今殉国,你脑子也寄去给他做了陪葬品?”

“你侮辱谁!”沈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但还是没有爬起来,外面的副将有事要处理,只是恰巧路过,没有功夫陪他闹情绪。

“你们看顾好他,绝不能放他出来。”副将叮嘱完士兵后就匆忙离开了。

空空的营帐内,熏香还有一点余烟,红布映衬进一线日光,落在他的指尖。指尖颤抖了两下,沈期还是没有动。

门外的士兵开始吃晚饭,有人把饭碗端进来,沈期连那个小兵的脸都没有看一眼,直到饭菜彻底凉透,他依旧一动不动。

帘外的人声渐渐变小,似乎越来越远。

营帐内没有点燃蜡烛,什么也看不见,他还维持着下午时的那个动作,安静地躺在黑暗中,好像一具不会喘气的死尸。但他的胸腔毕竟还有起伏。

“嘿。你没事吧?”沈期察觉到黑暗里有人从天顶开了个口,顺着横梁一路摸下来,摸到他身边。

“?”

“师尊?”沈期犹豫着开口。他好歹恢复了几分人样,愿意搭理季念昭。

季念昭出了不孤山后,一路溜过来,顺手帮沿途的村庄解决鬼魔。他找遍营地一圈,没有发现谢尘钰的人影,终于在这处角落发现了沈期。

季念昭问:“太子呢?”

“出征向北进军,渡仙湖这处动乱平息得差不多。大军很快就要继续前进。”沈期奇怪地问,“你干嘛不走正门?”

季念昭以手作拳,搭在嘴前:“咳咳。我身上还穿着不孤山的道袍,最近军营里对仙门的人士,似乎都不太友好。”

沈期嘲讽地说:“那是他们还不认识你。不过最近傀偶班进驻了金陵,要辅佐陛下治理朝野上下呢。”

“是哪座城池?”季念昭问谢尘钰的动向。

沈期空洞地盯着地面,隔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季念昭在问自己话,“嗯啊”着回:

“春波城。”

“殿下打算启动那处的阵眼。”

“......”

“唔。”季念昭有些纠结地摩挲下巴,忽然一把提起沈期的胳膊,把他往上拽:“那个地方有一处很棘手的魔窟。你是被罚了是吗?和我一起去。”

“你要带我出营?”

“你不想去?反正你留在这也没有用武之地。”

沈期终于撑着地面跳起来,腰间别上折花剑,问季念昭:“不孤山肯放师尊你出山。”

季念昭挑眉,嘴角抿笑,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嘘。溜出来的。”

“那你回去怎么办?”

“被藤条抽,被关禁闭,被罚抄?锁我一重修为?大不了把我在不孤山关个几年后再放我出来?”

春波城在长川变天前,是太行山下的交通要塞,此地富庶,南来北往的墨客商贾都在此驻足,休整好后启程前往陇西。

这一路的官道上有许多空置无人的宝阁驿站,琉璃砖瓦仍在烈日下反射光华。但是歪斜的牌匾后,空荡的木柜,地板,只有黄沙,没有人。

这处城池的正前方是一条绵长五里的峡谷,谢尘钰给了戚宁安一匹马,两人走在军队的中部。

最前面的一小簇士兵已经率先进入峡谷内,过了这条路,前面就是春波城的市井街坊,那里还有幸存的城民,队伍也可以好生整顿。

“你的伤势,真的已经无力回天了吗?”谢尘钰从刚才起就一个劲儿地盯着戚宁安,“你现在生龙活虎的,不到最后一刻,一定有可以拯救你的方法。”

“那药太毒了。”戚宁安惨惨地微笑,“不可能。殿下,你若想趁早开启阵脚,仙门不给力,反正都需要牺牲一个人的灵府,让我去便可。”

谢尘钰不认可:“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转圜。”

“哪来的......”戚宁安后半截话被前方摇山动地的轰鸣声彻底掩盖,谢尘钰只看得见他嘴角在动,两人间突然扬起黄沙,下一秒什么都看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前后士兵和马蹄踏地的嘈杂声混作一团,谢尘钰不敢随意乱动,只能等到飞扬的沙土都落到地面,勉强看得清面前尘沙漫漫的景象时。

前方的路面没有鲜血,但是走入峡谷的那一小批士兵全都不见了踪影。几块巨石在崖壁上一路砸烂树木,划出一道极深的白坑,前路已经被山石堵死。

“山崩了。”还没来得及进入峡谷的士兵们跑回来汇报,戚宁安问:“可还有路?”

“峡谷这条道已经被堵死。”禀报的小兵摇头。

“通往春波城还有第二条路,不过在地底之下。”戚宁安想起来那条溶洞,“不过溶洞内通道狭小,大军如果要通过,行进速度缓慢。必须在我彻底发作前赶到生死阵的阵脚。”

谢尘钰当即下令改道,大军分为两部分,副将率领一批士兵铲除封道的山石,尽快疏通前往春波城的山道。

另外一批士兵由戚宁安和谢尘钰带队,先从那处天然的溶洞行军。溶洞内怪石嶙峋,虽然有前人挖通了一条尚能踏足的道路,但并不好赶路,军队只能分成很细小的两队列走,等到几万人的大军队伍彻底通过,耗时实在漫长。

士兵们点燃了火折子,昏暗的光斜照在石壁上,映衬着各种怪石的鬼影。

谢尘钰执意要打头阵,拔出剑把路上挡道的乳石能铲的都铲掉,能削平的都削平,戚宁安紧紧跟在他手边。

啪嗒啪嗒的水滴就落在靴边,他们刚踩过一滩浅水,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暗室。

火光拂洒在昏暗的洞穴内,偌大的石壁结下无数石柱,奇形怪状的石林,黄色的水从头顶的岩壁一路滑下,滑落在戚宁安的脸颊。

这些石头的模样太古怪了,谢尘钰和戚宁安又往前继续走,走到下一个宽敞些的石室。

戚宁安突然指着面前的石阶说:“这个叫三十三重天。”

他们再走了一截路,新的洞穴里面都是白色的石柱,还有一汪清澈的小水潭。

“这个叫桃花源。”

走到一处转角,戚宁安看见一根较粗的柱子,上面的石头积了很多白沫,张牙舞爪的小触手们叠在一起。戚宁安又说:“这个上面有很多水母,就取名叫水母宝塔吧。”

他走了一路说了一路,信口胡诌一个名字,安在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头上。

谢尘钰埋头砍石头,戚宁安在一旁风雅地胡乱取名,前面走着的谢尘钰终于忍不住,讶异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苦中作乐。”

视死如生。

戚宁安笑嘻嘻地想,自己死后也许也会睡在这种地方,一躺万万年。这人世间以后会发生什么呢?戚宁安很好奇,其实他一直很想亲眼看看沈期口中八十年后的天地,但他不会再看见了。

他没有机会了。老天爷不给他机会。这尘世根本就没有重来的道理。

事情如果做错了,错了就是错了。

有些话没说出口,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神龟犹有竟时,人也有寿数,死了就是死了,甭管死于什么理由,什么泰山圣贤啊还是一根破杂草,死了永远就是几根骨头。

甚至骨头也都要被啃空啃烂,到时候这粒沙是那家的老爷,那块石头是前几朝的开国皇帝。

他没那么高尚的情操,他一点也不想死,但他就快要死了。

戚宁安作为一个快死的人,竟然悟出了些超脱的道理,和书卷里读过的都不一样。要是在太学说出来,那是在和陈青莲叫板,要被死心钻研儒学的老头子一戒尺给轰出课塾。

但是他现在又没有功夫去考虑那么多风雅事,他捂住太阳穴,脑子里的鬼哭狼嚎又多了几道,摧折得他脑袋好痛,痛到要裂开。

要是他肚子里没有文臣家的墨水,和沈期一样直白,他会给下一块石头取名叫“我日你的老天爷”。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谢尘钰会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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