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并不是一间刑房。
杨阿雁还没有资格进一间刑房。
这是一块临时划出来的空地,甚至不是一块在县衙里面的空地。
空地上的血垢累了厚厚的一层,上一个奴仆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像一块烂肉,稀烂地瘫在地上,皂吏拖起他的一只脚,将他甩在板车上,板车上的尸体也累了厚厚的一摞。
这些都是犯了过错,被主家送来的奴仆。
在首辅刘敬平主持的那次永泰修律里,刘首辅将《杂令》其三中的奴误主罚更改为了奴罪吏判,这意味着奴婢犯了错,主人再也不能随便惩罚奴婢,而是要交由官府审判。
只是律法是一回事,大人老爷们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
修改后的杂令并没有将审判权从老爷们的手里挪到官府手里,而是将处置权从老爷们的手里挪到了办事的皂吏手里。
这些犯了错过来就死的奴仆从未经过审判,他们与他们不经辩驳的罪行一同送过来,然后公正严明地死在衙门里面。
魏家的几个小厮在皂吏这里挂了牌子便扬长而去。
皂吏接过杨阿雁,他们就像提溜一只牲畜一样,将她捆在长板凳子上。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在不快一些,回家要赶不上飧食了。
两个皂吏轻啐一声,他们甚至连杨阿雁的籍贯与名姓都没核对过,便开始行刑。
庭杖比魏家用的木杖还要重些。
一下又一下。
杨阿雁觉得她的身体在跳动,而魂灵已经上天。
她忽然想起了她的父亲。
那个在六岁时抛下她的男人。
一个掌柜家的儿子,兜里找不出半个子的东西,学着话本里的公子王孙去私奔,他找了个街边卖艺的伎子,卷了东家的钱一路向北跑去了丹州,然后在丹州死了,尸体被河水冲上浅滩,伎子却早已找不到了。
她的祖父责怪是母亲拴不住父亲的心,她的祖母责怪母亲没能给父亲生下一个儿子,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心却像铁石一样冰冷,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在她与堂弟争执的一个晚上,在她失手砸破堂弟的头的晚上,祖父祖母将她和母亲扫地出了门。
他们本就想将她们母女赶出去。
可是他们没选一个平常的日子,也没选一个合适的日子,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母女在家里谨小慎微地活着,然后选了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日子,把她们赶了出去。
杨阿雁还记得那个晚上,母亲责怪她不该与堂弟起冲突。
这个柔弱的如同菟丝花一样的女人,在大雪里面嚎哭,没了可供攀附的东西,她很快就要枯萎了,母亲把她对未来的恐惧、对未知的憷怕,化作怒火统统发泄在了她的头上。
母亲怀揣着所有值钱的东西,将她放在一间食肆里,给她点了一碗她最爱吃的油渣宽面,母亲说,要去找舅舅来接她们,要她一个人乖乖待在食肆里面,不要乱跑,她很快就回来。
然后她再也没回来。
同样的话杨阿雁还记得父亲也说过,父亲与伎子私奔的那天晚上,杨阿雁看见了父亲,父亲哄她回去睡觉的时候,说他很快就回来,其实父亲也没回来。
在杨阿雁孤零零一个人走街串巷地做工打拼的时候,她也听过很多类似这样的话。
今日不结工钱,是积下来一个月一次性发一笔大的,结果东家卷款跑了;这活轻松钱多还是在高门里边做事,结果去了只是在魏家外院里边烧火,一天蹲在灶台五六个时辰,还要折上三两个时辰的柴火。
真是奇怪极了。
她已经被骗了这么多次了。
她居然还在相信别人的话。
她居然还相信那个高贵的娘子,会在事成之后送她离开魏家,还会给她一大笔银子。
杨阿雁觉得自己真的是蠢得可笑。
她又忽的觉得自己可悲。
走南闯北这些年。
她好像没有什么事儿是没匡过她的。
似乎只有那一件。
是那颗银锞子。
这是唯一清清楚楚她做了就兑现的东西,不过其实也没有兑现。
那个人说过给她三倍的酬金。
现在也没有酬金。
下雨了。
雨一点一点落下。
血味儿与水味儿充斥着杨阿雁的鼻腔。
她想抬头看一看天。
看一看这片长空最后一眼。
然后她看见了一把伞。
伞底下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娘子。
娘子将一颗金锞子放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酬金。”她说,“我要你为我送一封信。”
今天是个雨过天晴的好日子。
在数个雨日后,京城终于迎来了初春里的第一个晴天。
魏府的下人们来来往往,捧着小山似的书卷,穿梭在垂门长廊间。
小丫鬟接过了书,将书页摊开来放在太阳底下,却被一个女孩子温柔叫住。
这个别着襻膊的女孩子匆匆地赶来,声音好似柔和的春风,她说:“这是祖父最心爱的古籍,可得要仔细了些,上了年头的书不宜直接放在日头底下,须得遮蔽些晒。”
说着,女孩子拿着这本书,便往庭院里撑起的小棚里走。
女孩子温柔极了,丫鬟做错了事情也不训斥,而是和风细雨般教导,小丫鬟小脸红扑扑地,她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女孩子的后面,濡慕地望着女孩子。
这女孩子是她伺候的娘子。
是魏府里面嫡出的二娘子,大夫人亲生的女儿,她是府里最高贵、最温柔、最贤良、最孝顺且最聪明的娘子。
能伺候这样的娘子,小丫鬟自豪极了。
“咱家棠宁愈发懂事了。”魏大夫人挽着大老爷的胳膊,路过庭院时感叹一句,一双眼睛看着魏棠宁满是自豪与慈爱,“马上便是县试了,只盼咱们棠宁能中了,拿个大诰之后的头名才好!”
“能不能中倒是其次,伺候好父亲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魏大老爷眼睛眯了眯。
在魏大老爷看来,女儿能不能考得上并不重要,反正考中了也是徒增几分才名,女人的一辈子,终究还是要去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应考科举只是无用功。
对于魏大老爷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父亲的身体。
去岁魏老太爷因兖州事,雪天冒死进谏,险些冻毙在风雪中,把魏大老爷吓得不轻。
他父亲是从前的帝师,如今的谏议大夫,就算不论他父亲能在朝中给他带来的莫大助益,就说他现在是入阁前夕,若是因父亲去世丁忧三年,三年过后,朝廷里谁还会记得他,若是错过这次入阁,谁知道他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入阁的机会。
“老爷说的是,咱们棠宁一直都很孝顺,三年前老太爷病了之后,多亏是咱们棠宁承欢膝下,一直在膝下亲力亲为照顾着,您就算不提,棠宁也知道,祖父的身体才是顶顶要紧的。”
魏大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魏大老爷的脸色。
三年前魏兰蕴犯下大错,气得老太爷当场晕厥,在床上卧养了三月才勉强缓过来,那时候做主送走魏兰蕴的是大老爷,虽说三年前老太爷没说什么,但三年后可就保不准了。
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冲淡,谁知道三年之后老太爷会不会想起魏兰蕴,那个他亲手带大的孩子?
从前老太爷对魏兰蕴的偏重,魏大夫人仍历历在目,她的棠宁好不容易才来到老太爷身边,取代了魏兰蕴,拿到了这份养在帝师身边的助益,魏大夫人又怎么会想让魏兰蕴回来呢?
只是这封信——
“那个孽畜……”提到魏兰蕴,魏大老爷的脸色尤为难看,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这信,还是要让父亲过目。”
无论魏兰蕴是谁养大的,也算是魏家的子孙,没有子孙成婚了,家里的老太爷不知道的道理,于情于理这件事都要让老太爷知道,至于老太爷作何想法,那就不是魏大老爷在意的范围之内了。
魏大夫人还想说些什么,魏大老爷便已经招了手,唤了一个小丫鬟过来。
“等老太爷醒了,将这封信呈给太爷看,请他回信。”
现在正是老太爷午休的时辰,只是为了一个魏兰蕴,不值得魏大老爷等候在这里,待魏老太爷醒了与魏老太爷一起商议。
魏大老爷将信递给了父亲院子里的小丫鬟,随后手背在身后转身走了。
魏大夫人看了一眼小丫鬟,也跟在魏大老爷的身后离开。
小丫鬟捧着信来到了魏棠宁身边,将老太爷的话一五一十地跟魏棠宁说了。
魏棠宁温柔地接过信笺。
她说:“祖父日理万机,怎可因这种事情去打扰他老人家。”
说着,她提起笔,提魏老太爷写下了一封回信。
小丫鬟深以为然。
她的娘子永远都是这样体贴周到,担心年迈地祖父劳心劳神,就替他写下一封家信,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魏棠宁将回信封了送了出去。
她在三年前设下那样一个计谋,这才顺利把魏兰蕴挤走,自己来到了祖父的身边。
她又怎么会给魏兰蕴机会,让她重新回来呢?
魏棠宁笑了笑,又摊开了一本书,继续温柔地教导小丫鬟们晒书。
“你是说大姐儿拿了一把刀过来,威胁你,向你要了一辆马车?”魏三夫人疑惑地看着管事,并不理解魏兰蕴如此做的原因。
“她似乎是,去了县衙,救那个丫鬟。”管事犹豫地道。
“救丫鬟?”魏三夫人才不在乎救哪个丫鬟,也不在乎魏兰蕴究竟想做什么,她心疼地看着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的魏九英。
这个孩子失去了自己最喜欢的猫,失去了自己即将要有的好夫婿,她可怜兮兮地躲在被子里哭泣,魏三夫人心都要碎了。
魏三老爷忽的问道,“让你找的兖州人找的怎么样了?”
魏三夫人摇了摇头。
她这些日子忙着与崔家的婚事,哪有时间去操心什么兖州人。
“那就先送上花轿吧。”魏三老爷眯了眯眼睛,“夫婿慢慢找,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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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有雁去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