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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囍(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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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魏三老爷打翻了茶杯。

小厮缩着脑袋,头近乎要埋进了地底,他将小二对他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复述出来,随后为自己辩解道:“奴在那酒楼外绕了四五圈,那楼围的跟铁桶一般,守得严密极了,奴重贿那楼中雇工才得了几分消息,书报应当就在那宁都世子手里……”

“好,我知道了。”魏三老爷不耐烦地打断他。

小厮哐当一声跪在地上。

魏三老爷对于书报刊发的愤怒仍历历在目,话语听不清晰,情绪却声声入耳,小厮害怕地咣当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头,直到魏三夫人呢喃了一句,小厮这才神思扭转,不敢置信地抬头望了一眼魏三老爷,随后一股脑地滚走了。

“既然是他,这可怎么办啊?”魏三夫人忧心忡忡。

她虽久居乡下,倒是也听说过这个上揪皇帝胡子,下揍皇帝儿子的小霸王,若是最后一份报纸在他手中的话,这近乎是绝无拿回来的可能了。

魏三老爷碾着胡须,他眼神专注地盯着案几上的格言,久久不曾言语。

“这只是一份报纸而已,况且还是在那大字不识一个的小霸王手里,这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吧……”魏三夫人试探地道。

她仍记得裴十一郎于魏宅发生的丑事。

不学无术的小世子将墙上的题下的春池嫣韵,拆拆分分念成了去他娘的,惹得众人哄笑,魏三夫人虽然当时并不在场,但这件事仍是口耳相传到了她的耳中。

虽然魏家人相传并不是因为小世子的无知,而是因为小世子的驾临。

但这并不妨碍世子无知的真实性。

那样字都认不全的人,买了书报也应是包油饼用,怎么可能会仔细看那报纸,还正巧看见魏兰蕴要考科举那么一行小字?

“宁都王与大哥从无交集,就算是碰巧看见这行字了,也是一过眼便忘了的事儿……”观察着魏三老爷的神色,魏三夫人再度犹豫地说道,“实在不行我们派人守在酒楼外边,若是见着书报随着垃圾一齐扔出去,咱们便收来毁了?”

“亦或是我们魏家再登个报纸!就说上一行字是外人刻意造谣,咱们去辟谣!”

魏三夫人咬咬牙,一跺脚便这样决定了。

她舒了一口气,仿佛找到了这件事最合适的解决办法,提着裙子往外疾步走。

办事要快,要快,不能让魏兰蕴回来。

魏三夫人默念着。

魏三老爷却猛地站了起来,撞翻了案几。

“老爷?”魏三夫人不解地看着他。

“你跟徐老二的媳妇可有留下过什么书信?”魏三老爷质问三夫人。

魏三夫人忙摇头:“没有,都是让人递了话去,我们从未写过信。”

“那便好。”魏三老爷清了清嗓子,向外走去,“我现在就去徐家一趟……”

“……若是大姐儿死了,那我便要为我家被徐家掳走殉葬的女儿,讨一个公道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嘉佑二年三月魏老太爷因诗被贬,嘉佑二年十月,戎人南下攻破太康、上阳、泽州三城,兵马直逼京师,三城百姓纷纷西逃,魏家也是如此。

那一年,三岁的魏叔礼还不是个老爷,他只是一个为了一点草根子跟别人龇牙咧嘴的孩子,也是因为一点草根子被别人打碎了门牙的孩子。

逃难时是一个冬天,魏三老爷倒在湿润的泥地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他身上是刺骨的冷,胃里却饿得像一团火在烧。

老太爷被贬之前品阶并不低,朝堂上多少人希望他自高台上掉下来。

贬斥俄而失地,逃难的那两年,他们一家近乎任人欺凌。

尔后是大哥带着一家人躲去了偏僻的银湾,一家人在这座无人知晓的小城安顿下来,然后聘了大嫂那样勤奋的妇人,家里这才有些许改善,待到当今陛下拨乱反正,为父亲平反,大哥又科举及第,全家人的生活这又才恢复原样。

魏三老爷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生活了。

就算是死,他也不想回到那为了一点草根树皮跟别人拼命的生活了。

所以,不能冒险。

一点风险也不可以有。

徐二老爷只觉得头疼欲裂。

徐二夫人哭哭啼啼地非要魏家的女儿死,徐大夫人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劝和着,小厮一刻钟前告诉他最后一份报纸在华阳公主家的小霸王手里,而门房上前禀报——

魏家三老爷,魏叔礼来了。

这意思不言而喻。

“都给我闭嘴!”

徐二老爷怒吼着,把萦绕在耳边的哭哭啼啼及阴阳怪气一并喝止住,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两个愚不可及的女人,哀叹了一口气。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徐家开了门,把魏三老爷迎进正堂里来。

徐二老爷乐呵呵地笑着,迎上去握住魏三老爷的手。

“老弟呀,你可算是来了!你家大姐儿在我家玩了几天,非不肯回家去,说跟我家小幺玩得极好,要给我当女儿了昵!”

徐二老爷说着,便露出了清水潭的乡音调子。

“对不住!对不住老兄!是我家没教好女儿!”魏三老爷的脸上立刻扬起笑容,他回握徐二老爷的手,痛心疾首地道,“你也知道我家这女儿,我大哥的长女,又是家里老太爷亲自养大的,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谁都不敢对她说一句重话!结果在老兄这丢了丑了,真是对不住!”

人精一般的老爷们,在两相对望之后,便一清二楚对方的思量。

两个人几乎是在顷刻间达成了共识。

“这哪里的话!伯雍的女儿,不就是我的女儿,一家人的事,还谈什么两家话!我可稀罕你家大姐儿得紧,你若是再不来接她,我便将人抱走当女儿了!”

徐二老爷故意板着个脸,将魏三老爷往暖阁里边领着。

先前徐二老爷放完狠话,便让人把魏兰蕴从暖阁里面绑了出来,还是原样儿绑法,将她的颈首栓在棺材板子上,奴仆们七手八脚地替她解着绳子,报信儿的小厮一溜烟跑来,奴仆们瞬间慌了神,他们将棺材板子卸了下来,乱糟糟地挤成一团。

手脚轻快的率先一步走,翻过暖阁的后窗,后头的紧随而上,嘿哈一声将魏兰蕴就着棺材板子架在暖阁的后窗上,两边一齐使力气,人还没落在地上,门却开了。

徐二老爷和魏三老爷错愕地看着他们。

奶母此时也匆匆把徐幺娘带了来。

幺娘子七手八脚地挣扎着,踢翻了小几,茶水撒了一地。

“女孩子嘛,玩闹起来,也没个边际……”徐二老爷讪讪地笑着。

可魏三老爷脸色低沉,并无言语。

徐二老爷心下有些慌乱。

到底是耳听不如亲见,远在他乡的魏三老爷只是知晓自己的侄女被送去配了冥婚,和亲自见到侄女被配了冥婚的场面,到底是不一样的。

家里宝贝着,或许也并非宝贝着养大的女孩子,被当成最低等的人畜,拴着捆着,身上血和泥土混杂交错,已看不出衣物本来的颜色。

徐二老爷都不敢想,自己心爱的幺女儿被这样如猪如狗般对待,他会怎么样。

他只怕要发疯。

哪怕他是一个文官,他也会扛起大刀来,杀光这个暖阁里所有的人,一个不留。

“还不快给姐儿解开!主子们不懂事,你们做下人的不会劝着吗?”徐二老爷厉喝道。

下人们手忙脚乱,东扯一线头,西拽一绳结,越折腾绳子越捆得紧些,徐二老爷急的连都红了,他怒吼道:“拿剪子来!不知道拿剪子来吗?”

不知是哪个机灵的奴才找出了剪子,三下两除二剪开了魏兰蕴身上的麻绳。

魏兰蕴悬在窗户上,绳索陡一剪断,她顺着棺板滚落在地上。

没了绳索的遮挡,她脖颈间那道青紫的勒痕尤为骇人。

徐二老爷倒吸了一口凉气。

初见这道伤痕时,他是俯瞰魏兰蕴的,在高贵的老爷面前,一个必死的孤女只是蝼蚁,他根本不在意蝼蚁的触脚断了几根。

而再见这道伤痕时,魏兰蕴与他站在了同一块土地上,这是同僚的女儿,未来阁臣家的娘子,这样的伤痕出现在她的身上,简直令徐二老爷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魏三老爷板起了脸来。

徐二老爷的冷汗沾湿了鬓角。

看魏老三的反应,是要翻脸了。

魏兰蕴既然没有死,那这件事说大也可以大,说小也可以小。

但闹起来对两家的影响的都不会少。

若是对面什么功名利禄都不要了,非要拼个鱼死网破,给家里的女儿闹个不平,至少徐家现在,是不愿意承担这份风险的。

此时此刻,若是不付出点什么,怕是难过这一关了。

徐二老爷叹了一口气,正想请魏三老爷找个僻静的地方详谈,却听魏三老爷怒气冲冲地说——

“大姐儿,你身为姐姐,妹妹不知道轻重,你还不知道吗?竟与妹妹玩这般危险的游戏!真是……”

“太不像话了!”

第6章 囍(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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