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骏马驮着两人在官道上疾驰，带起一阵尘烟。

“殿下——您方大病初愈，咱们要不还是坐马车吧！”马背后侧小个子那人被颠得七荤八素，眯着被疾风削疼的眼喊道。

“驾——”回应他的是马背前侧人无情的驾马声。

“殿下——呕——殿下！我又不行了，我要吐了——呕——”

“吁——”

……

蓝天白云下，骏马喷着鼻息啃食着官道旁嫩绿的青草，粗实的马尾甩来甩去，一派悠闲祥和的景象。

只除了……

“呕——”小桂子扶着管道旁的白桦树干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一旁的萧珩看了看天色，又皱眉看了看吐个不停的小桂子：“怎么吐成这样，依我看，你还是去坐马车吧，自己去找辆马车来花城与我汇合。”

“殿下，不要担心我，我可以。您在哪儿，我在哪儿。”小桂子脸色发白地抬起头，眼中充满感激，三皇子真关心他。

“我是怕你耽误我的时间。”萧珩背过身牵起缰绳，作势欲走。

小桂子：“……”

他连忙掏出帕子擦干嘴角追上去，刚翻身上马的萧珩正好看到小桂子要将刚擦过嘴角的帕子塞回衣袖的一幕。

萧珩：“……把那帕子丢了再上马。”

二人继续马不停蹄地往花城赶。

～～～～～～

花城这边，赵明薇几人也在城东宅院等着萧珩的消息。

“周小姐，二狗一家来了。”

赵明薇正伏案写些什么，门外传来长生的声音，赵明薇还没打开门就闻到了熟悉的卤肉香味儿，果然打开门一看，长生手中果然提着两包油纸袋装着的卤肉，赵明薇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算起来，她从去年离开花城后就没再吃过李婉容做的卤肉了。

二狗他们一家来了？

赵明薇换了鞋子来到前厅。王屠户一家三口正在厅内等候，王屠户和李婉容神情严肃，二狗则眼露期盼，赵明薇心头有了一丝预感。

“王大哥，您身体恢复得如何了？”赵明薇看着魁梧壮硕，看不出他刚大病一场的王屠户，寒暄道。

“已经完全好了，多谢周医师挂怀。”王屠户露出个朴实的笑，但这笑并没有保持许久，很快便被犹豫的神色取代。

“王大哥，这是？”

“其实……”

“小薇姐姐，我想要跟你学医，我爹娘他们都同意了！”寡言的王屠户想说的话还未出口，一旁的王二狗早就等不及了，将他们一家的来意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果然。

赵明薇的预感应验了，她没有回应王二狗期盼的眼神，而是看向一旁未发一言的李婉容。

二狗想学医的事，李嫂嫂也同意了么？

李婉容对上赵明薇的视线，眼中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在闪烁，她拍了拍一旁已经长到她肩膀那么高的二狗的背，“小薇姑娘，请您收下二狗做您的徒弟吧。”

“李嫂嫂……”赵明薇看着李婉容的眼神，一时难以分辨她的真实情绪。

“小薇姑娘，我和二狗他爹商量过了，同你学医是二狗想做的事，二狗他长大了，有自己的追求，我们做爹娘的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担心、瞻前顾后挡了孩子的路。小薇姑娘，我们相信你，若是你觉得二狗这孩子可教，就请收下他做你的徒弟吧，你有什么要求就跟我和孩子他爹提，我们能做的都会尽量去做。”李婉容说话时，手紧紧捏在二狗的肩膀上，眼圈也渐渐变红。

“李嫂嫂，我马上就会离开花城了，你知道的……”

“小薇姐姐，我可以跟你一起走！”二狗抢着回答，小小少年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看不到身后的父母悄然红了的眼眶和鬓角的白发。

赵明薇看到一旁身形魁梧的王屠户抬起右手捏了捏眼角，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薇姑娘，你若是收二狗为徒，自然是你去哪儿，他便同你去哪儿，我们不会拦着的。”李婉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赵明薇最后还是点了头，在她点头的瞬间，二狗瞬间兴奋地跳了起来，而他身后的王屠户和李婉容二人却笑不出来。

二狗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要给赵明薇磕头敬茶，赵明薇拒绝了他这些花里胡哨的拜师仪式，让他和王屠户在前厅等着，她则拉着李婉容去了自己的房间。

……

离开了王二狗和王屠户的视线范围，李婉容的泪水终于汩汩而下。

“李嫂嫂……你真的想好了么？”

李婉容抹了把泪，道：“小薇姑娘，我和二狗他爹都商量好了，就是我方才同你说的那样，孩子大了，既然他为自己寻了出路，我们就支持他。”

“可做医师确实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险和不由己。”赵明薇虽然对收二狗做徒弟没有什么抵触，但她也不忍心见李婉容夫妇二人长久见不到二狗，只能再提出她认为可能的顾虑，向李婉容确定。

“小薇姑娘，我之前未同你讲。二狗这孩子是未足月便出生了，所以刚出生时身体就不好，动不动就咳嗽发热。他小时候睡觉呼吸浅，我夜里就从来没办法安心睡过一个整觉，总得去摸一摸他的鼻息，摸到他在呼吸后，才能继续睡会儿，可没一会儿又醒了，又得看看二狗他有没有事。

他慢慢长大了，我和二狗他爹更是把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处处保护，处处留心，变着法儿给孩子做好吃的，可结果你也知道，二狗差点被我们害了。

所以我想明白了，为人父母不是时时刻刻盯着守着护着孩子才是为孩子好，二狗总有一天要自己面对这个世界。

其实当初二狗被那些孩子欺负之后，就不再与同龄的孩子玩了，整日问我你们何时回来，他想同你们一起，如今你们回了花城，二狗肉眼可见的高兴了，若是能拜你为师，二狗他一定会更开心。”

李婉容似是想到二狗的笑，也露出一个微笑来。

赵明薇却因为这笑心里一酸：“李嫂嫂，那你和王大哥呢？二狗同我走了，你们不会想他么？”

李婉容笑容里带了分苦涩，“想啊，我现下都想得心肝疼。可为人父母不就是这样，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从哭着要扑进怀里，到转过身挥手离开，我和二狗他爹都是早早就没了爹娘的孩子，一路扶持着有了这个幸福的小家，但二狗总有一天也会有自己的小家，我们不能为了自己舍不得，把孩子拴在我们身边，失去了为自己努力的机会，那样总有一天他会埋怨我们的。

与其等着那一天的到来，不如将选择交到二狗手中，只要他知道，不论在哪儿，我们这个家永远为他敞开着大门便足够了。”

一滴接一滴水珠砸落在赵明薇的手背上。

“小薇姑娘，怎么哭成这样儿。”

赵明薇看见自己在李婉容眼里的倒影，里面那人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关也关不住，李婉容笑着看她哭，可脸上的笑也比哭还难看。

……

赵明薇与二狗拉过了勾，承诺会在要走时叫他一起，王二狗才安心地同爹娘回家了，赵明薇站在大门口看了很久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巷子口。

“小薇……”杨琼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

赵明薇转过身，明明想咧嘴露出个笑来，眼泪却先一步流了出来。

赵明薇想努力露出笑来，可任凭她怎么努力，她的嘴角也扬不起来。

“师姐，我想我爹娘了。”她颤抖着唇，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杨琼看得心碎不已，一把将眼前笑着哭的师妹拉进怀里，“哭吧，哭吧，师姐在呢。”

在杨琼怀中大哭一场后，赵明薇回房继续伏案写了起来，她想将自己经历过的这两次瘟疫也记录成册，为之后的医师留下些经验参考。

可刚提起毛笔，泪水再次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哭成这样。

……

门外的男人拿着油纸包，听到里面的人窸窸窣窣的声音，捏了捏手指，还是敲响了门。

“周小姐，是我。”

“……进来吧。”

燕向明推门而入，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地从打开的门涌泻进去，又被他的大手拒之门外，一些幸运的光束从窗棂处飞跃进来，投在桌案前坐着的人身上，将她的肤色照得近乎透明。

周小姐的眼皮果然肿了，睫毛上挂着湿意。

燕向明抱着油纸包走到桌案旁，在赵明薇的注视下，在油纸包中取出一个柑橘。

“周小姐，刚刚在门外买……”的。

话音未落，眼前人的泪水又落了下来，燕向明放下柑橘，双手在身侧局促地搓着，怎么办，周小姐怎么又哭了。

“向明，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么？”赵明薇的声音几不可闻，但燕向明用极快的速度捕捉到了她的话，然后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会。”

眼前人终于笑了起来，眸中兜着的泪珠因为这笑，在阳光下碎开，燕向明伸手接住那颗破碎的泪珠。

赵明薇的笑容更大了。

……

爹、娘，你们在看么？

你们为我开心么？为我骄傲么？

即使没有，也没关系。

赵明薇想，她从来没有放开过娘亲的手，从娘亲放开她的手选择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一直试图跑回去抓住爹、娘的手，可却只能看着爹娘牵手远去的背影徒劳无功。

但从此刻开始，她收回了伸出去的手，转过身，终于向着另一条路走去。

小薇也要开始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