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显容靠在床头，看着窗台上长势正旺的木芙蓉，陷入沉思。张莎莎拎着一袋水果从外面走进来，惯例问她今天身体状况如何。

“还行。”她一笑，脸上的疤痕被放大拉长，看上去更恐怖。

她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医生说要静养、要保持心情舒畅，她表面答应着，心里完全没当回事。

将近七十的人，已活成半仙了，哪儿不舒服该怎么治，什么药对什么症，哪个器官发炎了结石了，她比谁都了解自己的身体。但她从来不对人提起自己的病，包括她身上不同类型的陈年旧伤。

张莎莎最初接近她是对她身上的伤好奇。

老人家淡淡一笑。“谁没有过去呢？”

她的过去是怎样的呢？她不说。

张莎莎猜测是家暴，只有这样才符合她孤身一人来养老院的事实。据说她来时只有一张身份证和两个大背包，没有家人，不清楚户口落在哪儿。再多问几句，就摸着胸口开始喘。

张莎莎将水果放在茶几上，从包里拿出几包老人家托她买的中草药，眉头微蹙，递给她，“这真的管用？“

王显容边点数边说，“我这病就服这些个草药。”她用那双干枯的手打开包装纸，颤巍巍送到鼻前，仔细嗅了嗅草药，满意地点点头。

“我送到楼下找人给你煎。”张莎莎来之前问过中医，这方子吃不坏身体，但也根治不了病。她能理解老人为求身体健康迷信某个东西的心理，因此边说边把中药包好，却被王显容一掌按住了。

“别人经手我不放心，我自己来。”她指指旁边书桌上放着的中药罐子，“反正闲着也没事，我自己熬。”说着便起身，慢慢地移到桌边，给莎莎展示新买的罐子。

张莎莎看她佝偻着背、步履蹒跚，浑身都是伤痛，却很独立、乐观地看待每件事，实在是让人钦佩和同情。

“我家保姆对药理很有研究，我姑姑现在吃她调理的药膳，身体恢复很快，要不您也试试？”

王显容并没有正面回应，只说，“你姑姑不在养老院，大伙松快许多。”

“这也怪我，当初就不该答应她插手养老院的事。”她口不对心说道。

老人长叹一声，视线看向窗外，“我之前怎么说来着，人来到世上那一刻，老天就给他安排好了位置，一旦越轨，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莎莎深以为然。她跟随老人的视线看向窗边，窗台上开得正盛的木芙蓉吸引了她。交错重叠的粉色花瓣在风中摇曳，煞是好看。

“我爸也喜欢这花，以前家里养了很多。”她边说边往窗前走，发现墙角还放着两盆花，一盆含苞待放，看上去像白菊；另一盆根部像蒜瓣，上面伸出几片像仙人掌形状的叶片。老人告诉她是风信子，这季节正土培，来年春天才能开花。

“为什么不把它俩放窗台上呢？”

“每种花的生长习性不一样，你得了解它，才能养好它。”

张莎莎对园艺不在行，也不太感兴趣，摆弄了下木芙蓉，又闲聊了一阵，掐着时间离开了养老院。

当天她加班到很晚，到达公司车库时已将近11点。刚拉开车门，背后的承重柱突然伸出一个脑袋，声音浑厚地叫了她一声“小张董”，吓了她一跳。

男子叫程承，是集团营销部的一名职员，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满腹心事又犹疑不定地看着她。张莎莎以为又是追求者要表白，没有理会，上车关门就要走，急得他瞬间拿定了主意，忙拍车窗，“您还记得今年年初那场大火吗？我爸……我爸就是那个受害者！”

张莎莎摇下车窗，疑惑不解看着他。

“那场大火后，我就被张副总安排到集团上班，是因为出事地点在她经营的咖啡店。”

经他一提醒，张莎莎想起了那场大火。那时父亲和姑姑还因此事在家里争了几句，她当时还劝了架。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她试探着发问。

程承弓着腰，以一种很低微的姿态看着她，语气很是无奈，“我知道跟您说这事很唐突，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喉结快速滚动几下，有些为难地说，“这几天张副总派人监视我和我母亲，让我很惶恐。她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

“你确定是监视么？万一只是单纯的关心呢？”

他否认。自从张爱华把他安排到集团后，两人私下没有任何互动，何谈关心？

“你如何认定是监视？”

“这段时间她频繁跑我们部门检查工作，先是和我聊工作，后来间或会聊到家里的事，比如最近有没有计划出门旅游、我妈平时喜欢去哪儿、家里还有哪些亲戚等等。刚开始我以为是闲聊家常，但后来我和我妈出门总感觉有人跟着，但又找不到人。”

程承家庭成员简单，亲戚都在外省，没有外债也没与人结过仇。自从那场大火后，他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让他不得不对周遭的一切都小心谨慎、高度紧张。

张爱华的“关心”和暗中调查，换作其他人未必能够察觉，但程承是个警觉性很高的人。当初张爱华出面和解，态度诚恳又谦逊，当着警方的面承诺会保他母子俩一辈子衣食无忧。但仅仅过了大半年，她就开始询问、监视他，他第一反应是她想毁约，但当他了解到养老院坠楼案后，他的想法就变了。

“你觉得她监视你和坠楼案有关？”

“不清楚。“他根本不认识李力。“或许只是时间上巧合，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张莎莎用审视的目光直视他，透过薄薄的镜片，看到的是一双诚实坦然的眼睛。她示意他上车，然后关掉车灯，两人借着车库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展开了对话。

“你一个普通员工，敢越级告领导的状，绝不是怀疑她监视你这么简单，有什么话直说吧！”

被张莎莎戳破，程承原本忐忑的心此刻更加紧张，他不停地摩挲着牛仔裤，鼓起勇气说出他心中一直有的疑惑，“我怀疑我爸的死并非意外。”

“你有证据证明？”张莎莎有些激动。

“没有。”他低着头，想了想，“但如果张副总坦坦荡荡，又为什么派人来监视我？而且我听说她被警方提讯了吧！就是说她有嫌疑？然后她就来监视我和我妈。这两个案子有什么联系？怎么想都很难不怀疑她心里有鬼。”

“这么说，你是怀疑张副总害死了你爸？”

“不不不。”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忙否认。“以我爸的能力和背景，是攀不上像张副总这样的大人物的，如果硬要说有什么联系，那就是替你们张家做好事啊。既然是好事，她有什么理由害他！只是巧合罢了。对对对，是巧合。”他低着头闭着眼，很努力地说服自己，“事故调查也出来了，是电线老化引起的短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提出质疑又自我否定，张莎莎能理解他心中的矛盾和挣扎。那场大火有太多的巧合，当初她和父亲也质疑过。但无论怎么查，看不出一丝人为痕迹，警方勘查了现场好几次，依然认定为意外事故。可是他们心中仍有许多疑惑未解。

如果程承所说不假，张爱华监视他的举动不就验证她心里有鬼吗？程承不清楚，但张莎莎明白，张爱华是有杀程父的动机的。

程承聪明又警觉，当怀疑对象突然开始“关心”自己，意味着离危险不远了。但他人单力薄，又拿不准张爱华是否真和父亲的死有牵连，只能求助比她官职更高且与她势不两立的张莎莎。

他赌张莎莎肯定会站在他这边，因为他父亲的死和她父女俩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可他仍是很谦卑地求张莎莎，“如果张副总真是单纯关心我，您就当我今天胡言乱语，不不不，您就当我从没见过您啊！”

张莎莎明白，他十分需要这份工作养家糊口，但又对他父亲的死无法释怀。他和她父女一样，都是那场大火的“精神受害者”。

她并未为难他。

张莎莎彻夜未眠。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出父亲在得知程父被烧死后犯病的情形。那时她正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接到电话后火急火燎赶往医院，父亲在她悲痛的注视下送进抢救室。全家都很煎熬。

她从助理那儿知道了失火案，看了相关报道只觉得运气不好，后来还是和清醒后的父亲聊天时觉得疑点重重。可她那时所有心思都在学业上，并不知道她后来会接过父亲的担子，会替他完成他未了的心愿。

她睡不着，翻出失火案的相关报道，认真地看起来。

画面中，记者站在烧得面目全非的咖啡店前，正详细介绍失火过程和救援情况。镜头扫到了坐在路边等待救护车的店员和顾客，因为伤势较轻，医护人员现场为他们处理伤口。

记者随机采访了几名伤者，因为惊吓过度，大家都不愿面对镜头。就在镜头扫回店面那一瞬，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她眼帘。她将视频暂停、放大，仔细辨认。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