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北宸虎视眈眈,百姓们才在战乱结束后安定了几年,如今最怕的就是战事再起,又要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才十九岁的将军先是率军突袭,大败敌军,又一连打了好几场胜仗,用兵如神。
前线捷报频频,直逼的北宸主动要求议和。
消息传回时,圣上龙心大悦,沈家上下封赏不断。
朝野上下也都一片欢腾,盛京百姓更是在他班师回朝那日立在长街旁去迎他。
圣上默许这一行径,还设了宫宴,要亲自给这位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军功的将军接风洗尘。
一时间,年轻的将军风光无限。
班师回朝那日,他坐在马车中。
周遭百姓们喧闹,可都是好意,沈恪合了眼,听着长街两旁的人声。
不多时后,外头亲信上前:“将军。”
沈恪缓缓睁了眼,掀开帘子。
人群议论声太大,饶是听力绝佳的沈恪也不得不侧过头仔细听着。
亲信说的是过会儿宫宴的事,沈恪听罢,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准备要放下帘子时,他余光突然注意到什么。
他抬了头一看,原本要收回的目光顿在空中。
茶楼围栏后也有人在围着看,最显眼的当属站在最靠前扶着栏杆探头往外看的女子。
她看着不过也才十五十六的样子,脸上神情欢快,一身明亮的红衣,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腕间悬着好几串首饰。
她身后的婢女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笑成那般,她不遮不掩,很是肆意。
沈恪皱着眉,收回视线。
好生轻狂张扬的人,他这么想着。
02.
宫宴期间,他破格的被安排着坐在皇帝身侧的第一个位置。
宴上觥筹交错,圣上的夸赞臣子的恭维沈恪一一应下,却在随侍倒酒之时垂了眼。
虽出身世家,可沈恪早不喜这样的场合,他掩饰的很好,内心却觉得厌烦。
他客客气气的谢过每一声恭维道喜。
虽然饮了酒,但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一道视线。
他抬头,直直的看过去,和对面席位稍靠后的那人对上视线。
那人似乎不知道被他发现了,还鬼鬼祟祟的探头看着。
一身红衣,随着张望的动作腕间又露出首饰,明明隔的很远,但他仿佛听到了那些金银碰撞时的清脆声音。
于是沈恪轻而易举的认出了这是白天茶楼上那个女子。
她竟能参加宫宴,还坐到了宫中家眷那边。
沈恪抿了口酒,不动声色的看着。
坐在她前面的都是皇子公主,沈恪原在盛京时都见过面,猜到她的身份便不是难事。
他眉微敛,或许是喝多了酒,这会儿居然有闲心来想这事——
他想,行迹如此张扬失礼,居然还是位公主么。
难道生母出身不高,也不受圣上喜爱,所以被教成了这样?
03.
沈恪不知她就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华音公主。
宫宴结束,拜别帝后之后,沈将军在回去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一袭红衣的少女立在小道上,眼里盛着月光,显得亮晶晶的。
随侍手里提着灯,沈恪注意到她换了身衣服。
依旧是红衣,但和茶楼上那件不同,绣工细密华丽,加上她腕间垂下的那些精巧的饰物,周身珠光宝气,显然不会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随侍恭敬地对她行礼,说的是“参见华音公主”。
沈恪于是想起来了,把眼前这个和知书达礼简直完全不沾边的人和当时那位生下后便体弱多病的华音公主联系在了一起。
想来是帝后溺爱,才将人养成这样。
但这与他无关。
沈恪垂了眼,也恭敬地行礼。
“你就是沈将军?”
“嗯。”
她闭了嘴,视线很无礼又带着些挑剔的上下打量他几眼,半晌居然又笑了。
她唇上的口脂也很红,笑起来太过明艳。
“沈将军真是丰神俊朗,教人见之不忘。”
沈恪颔首,又客气道谢。
心里想的却是———她居然还会说这样的词。
然后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结合她说的话,沈恪意识到什么,微不可察的皱了眉。
03.
沈恪以为这位公主的喜爱持续不了多久。
然而他低估了这位公主耐性,也低估了她的张扬。
沈恪回京后经常被圣上召见,是商讨边疆事宜。
往往谈完话,沈恪就会被这位小公主拦住。
她会送一堆东西给他,丑得不像样的纸鸢、鲤鱼绣的像蛇一样的手帕、褐色的糕点……
居然还好意思说是自己亲手做的。
做成这样,为何她自己倒像他手下是立了何等军功的将士一样,脸上的一贯带着笑,眼神很骄傲,像是在问他要夸奖和赏赐。
但沈恪都没留着。
显然,这位公主是养在深宫里无趣极了,拿他当消遣。
沈恪多次想冷言拒绝。
但小公主拦了他这么些次,圣上不会不知,而看圣上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沈恪也意识到自己还低估了圣上对这位小公主的疼爱。
这样事情就很难办了,沈恪面无表情的在心里这么想着。
现今民风虽开放,但她金枝玉叶,常常跟在他身后,帝后竟也不会管。
或许圣上也有意让他与皇室结亲。
事情变得棘手,他对江娆又多了几分厌恶。
确实是厌恶。
若非生在宫里,她简直可以用粗鄙来形容,说话让人啼笑皆非,女红诗书琴棋书画皆无造诣,他不想与这样的人有半点关系。
04.
听到有落水的声音时,沈恪下意识过去看。
红衣在水里也很打眼,小公主想呼救,又被呛了几口,声音越来越小。
沈恪冷冷看着,终究是下水将人救了上来。
她长发往下滴着水,贴在苍白的颊边,衣服也湿哒哒的。
沈恪感觉到她在发抖,似乎是觉得冷。
看上去好不可怜。
“殿下既不会水,就该离得更远些。”
小公主本就害怕,现下听了这话更是眼角带了红,不等沈恪心道矫情,小公主就先委屈巴巴的开口了:“我不小心掉进去的……”
说完还冲他道谢。
自己都快冷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居然还冲他道谢。
小公主说完,抬头看着他。
她视线停在他脸上,似乎是怔然了一瞬,然后又弯了眼,眸里盛满了笑意和星星点点的光。
05.
自这次之后,江娆烦他烦得更勤了些。
爱送他荷包,只是上面的图案没人认得出,剑穗针脚也粗劣,偶尔竟还会画画给他。
画成那个样子,居然好意思送出的吗?
似乎是自己的搭救让她更为爱慕。沈恪看着面前摆的这一堆破烂,半是烦扰半是无奈的想,早知救下她会这般,他就……他就……
可她确实身子不大好,经此一番,偶尔会咳嗽得厉害,她一贯会藏着些,只偶尔忍不住了,便会咳起来,简直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人现在在他府里,出了事还不是要他担着,是以沈将军给人倒了杯水,又问:“你似乎不想让人觉出你身子不大好?”
小公主接过他递来的水,笑盈盈的,似乎为此很是高兴。
然而听了他的话,她便垂了眼。
她声音闷闷的,有些不好意思:“……父皇母后皇兄皇姐他们,他们都很疼我。”
这倒是真的,沈恪看得出。
甚至除却这些家人,就连她身边常跟着的那个小丫头都不似寻常奴仆。
对她不只是简单的忠心,而是怜惜她。
她有这么讨人喜欢?
沈恪的视线停在她身上,有些不明白。
但小公主并未察觉,又说:“……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所以一贯是出了名的爱玩爱闹,脸上又常挂着笑,还爱穿显气色的明艳的红衣。
沈恪想明白了这一层,又看向那位小公主。
从未说出的心里话这样讲出,小公主自己也有些不习惯。
她紧握着袖角,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紧张或是不好意思时就会有这么个小动作。
06.
盛京遍地流言,说圣上会赐婚给他们。
沈恪父亲把他叫到书房中说了好一会儿话。
“你上阵杀敌为国尽忠是好,可不要因此攀附皇恩,沈家从未肖想过其他……”
沈家如今太惹眼些,父亲有这样的担忧也很正常。
圣上如果真要赐婚,是真的愿与沈家结亲又或是以此为制衡,都是件麻烦事。
沈恪垂眸,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他厌恶这种感觉。
他父亲一生从未纳妾,与他母亲举案齐眉,二人感情很好。
结亲本来就是两个相爱之人该做的事,受命于皇恩又算什么?
而且谁知道这小公主是不是一时兴起……
虽然时间是长了些。
07.
沈恪对这位小公主发了火。
一向套着一层温和外壳的人说话很是难听,小公主或许是气急了,居然没有以君臣为由责备,只是哭着离开了。
不是像平常那样娇滴滴的掉几滴眼泪,故意引他注意,只是安静的离开了。
隔天上朝,沈恪听到二皇子说起她,说听闻自己这个妹妹又生了场大病。
08.
沈恪很多年没再看过盛京的灯会了。
这日无宵禁,街上实在是热闹。
她实在欢脱得很,一会儿不看就到了另家摊贩前,看看这个戴戴那个。
明明是最受宠的小公主,竟像什么也没见过一般。
她送给他一枚铜镜,从小摊上花了几文钱买的,背后刻了禽鸟花草的花样。
09.
小公主说过生辰时不要办宫宴,想跟他一起过。
她当真是无拘无束惯了,明明宫里规矩最多,她却是这个性子。
沈恪还在想着,她却嘟囔了好一些话,或许是不想听她再吵,沈恪答应了。
她生日是在开春的时候,算是个好时间,那时盛京的桃花会开得很好。
就当出去赏花时陪她一道过了生辰算了。
10.
沈恪这次被召入宫时,心里已有预感。
北宸又挑起祸端,显然是不安稳。
但沈恪内心并无其他感受。
他是领兵打仗的将军,战事要起,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去。
出了御书房,沈恪又走向那道他常走的小径。
不出意料地,他看到了那位小公主。
她过了生辰就要满十六了,还动不动就红眼眶。
她看着他,不再欢欢喜喜的迎上来,或许是想谴责自己失约。
这确实是他不对,沈恪近乎冷漠的想,可圣旨已经拟好了。
没有这道圣旨,他也会前去。
只是一个生辰而已。
他这么想着,藏在袖中的手心却被什么硌得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