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风吹来,树冠下日影斑驳,照水粼粼。
水中人的身上、脸上、背后的大石上、石边的树干上,都跃动着奇异的光彩。
银鸾觉得自己身处于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刚刚楼大人问什么来着?
好像是问她要如何“重谢”。
女子重新定了定神,倾身向前,当两人的距离无比接近时,她停下来盯死对方的眼睛,一字字道:“银鸾,除此身,无所有。”
男子呼吸一滞,迅速偏头错开她的视线。缓了几个呼吸后,他才幽幽说起:“我知道你。”
银鸾以为楼良佐是说他知道自己与陈涧飞的关系。
她今日既敢来此,便已做好了不顾体面的准备,知道与否,都不会让她改变主意。
银鸾从没想过,楼良佐所说的“知道”是另一种意思。
他说:“桂姑娘,我知道你。”
“桂姑娘”!他竟然知道自己是桂家的女儿!银鸾猛地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
她觉得陈涧飞便是再把此人当心腹,也总不至于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抖落出来,那楼良佐到底是从何处知道的?现在说出来又意欲何为?
银鸾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白绒绒的汗毛都跟着支起来,被斑驳日光一照,好似拢着一层朦胧温暖的光晕。
可是银鸾从心底里泛出寒意,她打着哆嗦,牙齿急速地、小幅度地开合磕动,许久说不出话。
楼良佐见她索索乱斗的模样,又想到她今天到此的目的,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同情。
被这么搅合一场,他也不想在此处久留,便豁啦一声起身,走到潭边穿衣服。
“与你同来的下人在何处?我帮你叫他们。”
楼良佐一边用巾帕抹着水,一边询问,可水中女子没有回应。
等他穿好衣服要离开时,银鸾才拖拖拉拉过来,那模样儿,又畏缩又困惑,全没了头前志在必得的精气神儿。
她想问对方为何知道自己的身份,可又不敢问;
她想求这人帮忙救陈涧飞一命,可一直没说出口。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楼良佐暂时没有置自己于死地的打算。
“楼大人……”银鸾怯怯地开口,此刻她才算是真的领教到这人的厉害。
自己一个烟花女子的底细他都如此清楚,朝中那些权贵保不齐都有把柄在他手中,也难怪陈涧飞出事,他非但半点没受牵连,反而还升了职。
既然对方已将自己看穿,那更没什么好隐瞒的。
银鸾心一横,终是把此行目的说了出来:“求大人救陈涧飞一命。”
“好。”男子答得毫不迟疑。
在大理寺几年,楼良佐与陈涧飞各取所需互相扶持,若没有陈涧飞的提拔,他一个要家世没家世、要资历没资历的七品评事,不可能六年内连升五级。
当时陈涧飞若是肯听他一句劝,早早放了孟玉城,绝不会这么快倒台。
他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又念着陈涧飞的提携之恩,一直有心救他一命。
只是此事太难,他谋划许久,都找不到不损自身还能救人的法子。
今日本想到冷泉清清脑子,又遇到这么一档子事儿……好在离会审还有半月时限,他自信一定能找到救人的路子,便应下女子所求。
银鸾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本以为对方会直接拒绝,然后等自己一番恳求许诺后再勉强答应,顺带提一些强人所难的条件,她没想到楼良佐会这么轻飘飘地答应。
怕自己听错,也怕对方没有救人的决心,她又补了一句:“我这些年也攒下些积蓄,若大人需要银钱活动,尽可与我说。”
“好。”楼良佐依旧是毫不迟疑的语气。
他未必需要大钱通融,但若真有用得着银钱的地方,让这女子尽尽心,也未尝不可。
情到深处无怨尤,他自然理会。
临走前,楼良佐终于想起陈涧飞被抓那天说的话,也就顺便转述给银鸾:
“他说可惜赶不上剥莲子了,我觉得这话应该是跟你说的。”
前面的沟通过于顺利,银鸾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混乱不真实的感觉中,唯有这句剥莲子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惊讶于楼良佐居然知道这么多,之前得出的结论顷刻间被推翻,银鸾开始怀疑,莫非此人确实是可靠之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是陈涧飞告诉他的?
楼良佐已经走出一段距离,银鸾还愣在原地,她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大喊:“他还说过别的吗?”
男子止住脚步,停了半歇后答道:“他应是想你好好活着。”
等楼良佐的马车行出好远,小吴和爰儿才敢出来找人。
陈涧飞平日虽不结善缘,但花魁娘子待楼中众人一直是好得没话说,今日冒险出来,他们都知道银鸾要干什么,心里虽为娘子不值,但行动上也不曾违拗。
当爰儿持着一张披风从小路上来喊着姐姐时,盛有光已骑着马从另一侧先赶到了。
他远远看到姮姐姐伏在一块石边,娇小的身躯微微颤动,便知她正哭得伤怀。
他翻身下马解下一张薄毯,先招呼一声姮姐姐,便快步走过去把人包裹住,爰儿和小吴闻声赶到,三人一起把她带到马车上,鞭子一甩返回落仙楼。
冷泉寒凉,银鸾在水中时还能强撑,上岸后被冷风一吹便着了寒气,又抱着冰凉的石头哭了许久,以致于她一回乘鸾阁就发起热来。
这场病症来势汹汹,昏寐中她隐约能听到身边每个人的声音,只是自己一时醒不来。
她听见爰儿慌张无措的的哭声,也听到觅儿安抚人心的温言。
阿妈好像又在怪她不爱惜身子,说我靡衣玉食地娇养着你,竟是叫你这么糟蹋自己的?
可银鸾才不管呢,她自己的身子,她想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
有光弟弟怎么还没走?天已经黑透他不回家么?
他说我何苦,可是他又何苦呢……他还说要给我想办法,他不知我已想好了办法,他不知我已把事情办成了!
自己最想见的那个人怎么没出声?唔,他不在这里,他还在另一个地方受苦,不知是怎样的严刑拷打……
许是老天让自己与他福祸同担吧!
他在牢里受皮肉之苦,我在外面也要跟着大病一场。
这么想着,银鸾便踏实地生起病来,就是醒了也不肯睁开眼睛。
后来爰儿把药端来时,她又使性将药碗打落,不肯吃药。
听着碗盏碎裂的声音,她踏实了,不管尖叫的小丫头,也不管满手药汤,嘿嘿笑着躺回床上。
她想回梦里,至少让她梦一回,至少在梦里把莲蓬采到手,喂到心上人口中,那时再醒。
可惜她这副疯痴模样,只骗得过爰儿一人。
小丫头哭着去找李珍娘,说姐姐疯了!说姐姐不肯吃药只是乱笑,说平日里那么爱洁净的一个人,撒了满手药汤也不管就囫囵睡去!阿妈快来看看吧!
李珍娘只让她去后院吧觅儿叫来,治病又不是非得喝药,用浸过药汤的布帕在额上热敷一样能退热,再不然还有针灸呢,看你姐姐想遭哪种罪就是。
相处七年,银鸾有什么小把戏小心思她都看得透透的,这次无非是想借着生病撒撒泼。
撒泼可以,不肯吃药耽误病症可不行,因此她让觅儿无论如何也要先把热退下去。
整治银鸾并不费什么精神,倒是这盛公子让她另眼相看。
前几日,李珍娘已派人查过盛有光的底细,这人富贵是真富贵,风流也是真风流。
若他愿意给银鸾赎身,自己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落仙楼也能安然度过此劫。
不然每日让符将军在青楼看门……忒不像话。
这厢银鸾病得昏沉,那厢李珍娘已将盛有光请入客室,商谈赎身价码。
她自是不改本色,又想欺负外州客,又兼吃定了这小子痴心一片,开口就要五千两银子。
盛有光也不啰嗦,说只要能让花魁娘子心甘情愿跟我走,凭你三千还是五千,我都认。
客室这里两人谈得干脆,乘鸾阁中,女子也在梦中为这段情感补全最后一角。
银鸾飘飘荡荡地坠入黑暗,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她已坐在一蓬小船上。
阳光刺眼她看不清艄公的脸,只知道艄公一杆一杆撑着水底,把小船划入莲塘深处。
陈涧飞还是清朗的少年模样,穿着燕尾青的长衫,一手拽着自己,一手伸出去折莲蓬。
等折了满满一把,银鸾都快握不住的时候,两个人就坐回船中央。
银鸾挑出一个最规整的莲蓬,仔细地剔去壳,每剥出一颗莲子她就往陈涧飞手中一扔,不多时陈涧飞手心便攒出一捧青翠的绿珠。
银鸾又一颗一颗地剥去皮、抽掉芯,得到许多白白嫩嫩的莲子,两人便你一颗我一颗,边吃边谈天。
等到手里的莲子吃完,他们也不急着剥下一支,陈涧飞是个调皮的,拿刚剥下来的莲蓬壳打水鸭,惊得两只水鸭扑棱棱向两边飞去。
银鸾撅起嘴埋怨道:“人家好端端的一对儿,生叫你拆散了。”
陈涧飞道:“兴许它们本就不是一对儿呢?”他搂着银鸾的肩膀指着飞到略远处的一只水鸭:“它都有新的伴儿了,你这个看客还在这儿生闷气呢。”
银鸾一看,果真如他所言,又恼道:“若不是你一莲蓬打散了人家,那水鸭何至于另寻伙伴?”
陈涧飞满不在意:“管它跟谁作伴,能好好活着便是。”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银鸾惊出一身冷汗,乍然睁眼,已是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