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清姮察觉出不对劲,好在剪刀就在枕下,她一手抄起剪刀挡在身前,一手指着条案上的绣片道:“都在此处,你快拿了出去”。
“不急,我先验验成色。”掌柜对她的敌意视若无睹,轻轻用两指捻起一片布,扥值了胳膊直戳到桂清姮面前,作势抖灰尘,使得那带着鞋印子的布几次扫到女子鼻尖,她不得不向后躲避。
“你就住这儿?”他转转眼珠子就把这间屋撒嘛了个遍,简陋到他都有点看不过眼。
平日见桂清姮穿的衣服都是上等布料制的,没想到她住这种地方。
掌柜一抖手腕故意把绣片抽在桂清姮脸上,又佯作不知随意把手收回,透过窗上新开的破洞漏进来的光,比着那片布翻来覆去地看,可他心思并不在绣样上:
“我只当你是哪个大户人家得脸的婢子,没想到跟这些人混在一处。怎么,是动了歪心思叫主母赶出来了?”
“这些绣片你要是不要。”桂清姮没有心绪与他争辩,只想快点了结此事让他出去。
“当然要,”他看了看警惕十足的女子,又道:“你就让我这么拿回去?路上丢了算谁的?倒是找块布给我包起来呀。”
桂清姮放下剪刀去翻找碎布的时候,掌柜便不声不响把那利器藏了起来。
待她将绣片包裹好推到掌柜面前时,那人只淡淡瞥了一眼,却不伸手去拿。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快走。”桂清姮这才想起来去找防身之物,可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当然要,只是,”他有意放慢语速,好让面前的女子在忙乱中也能听清他说的话:
“只是不知,小娘子肯不肯给”
这句话如同晴空中的一声霹雳,自他进门起,桂清姮一直担忧的那件事还是来了。
她没着没落的一双手被掌柜团在一起,揉了又揉。
他说你看你这手上,哦唷,快让我疼疼你……他说跟了我,包你这辈子不用再拈针弄线……
“不行,不行……”
桂清姮绝望地挣扎着、拒绝着。
说真的,她甚至有点疲惫,疲惫到想听之任之。
珍姨娘说什么来着?
她说一流的样貌却没有依靠,就是要被人惦记的、就是没办法保全清白的……
被人欺负是迟早的事儿,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儿,区别只在于发生在别苑还是西市,区别只在于发生在前夜还是今日,区别只在于身上的人是纨绔还是无赖……
总之不会是她心上的那个人。
她心上的人。
桂清姮想起了那个穿着大红喜服的人,想起了那个电闪雷鸣却缱绻如水的夜,想起了薜荔亭中从天际刮来的一句句“你看好么”,想起了那个身量年年见长却始终和她说着同一句话的少年。
他总是说:我明年还来看你。
她又不甘心听之任之了。
她避着、躲着,她说着不行,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面前的人不断哄诱索取,声调里是掩不住的情欲:“跟了我、跟了我、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听话,你听话,我帮你从这地方搬出去,以后不跟市井那帮浑人在一处……”
掌柜把市井上做生意的称作浑人,他当自己是个好东西。
桂清姮早就不想哭了,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从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生在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充满希望的国度,女帝、女官、女商的传奇故事,在她所生活的时空真实地上演着,女子的能量与价值被前所未有地发掘了出来,而她也早早做好准备,立志要跻身其中。
可现在,她觉得那些都是假的,这个世道从没变过。
知春里外面的世界,明明还和大家谈之色变的前朝一样,遍地的豺狼虎豹,女子要活下去,靠自己是不行的,无论恶狼还是野狗,都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应付的,她要找到依靠,她再不要孤身一人担惊受怕了,她要依靠,这个依靠越大越好。
“不行,你不行,不能是你……”桂清姮从心里喊出这么一句。
她投降了,跟她所见的世道投降,不是跟身上的人投降。
她没有章法地躲,自然是躲不开的。好在也不用周旋太久。
也就是和前日夜里差不多的当口,在她躲无可躲的时候,李珍娘又及时赶来了。
她听着李珍娘骂人,给她出气,安静地让李珍娘给她穿衣服,适时地啼哭、倾诉。
李珍娘管绸庄掌柜叫下贱胚子,说你也配惦记我孩儿?
桂清姮心说还有更下贱的呢,但你得等天黑了再来才能听见。
待把不相干的人都打发出去,李珍娘便捏着帕子,轻轻擦拭着桂清姮新淌下的泪水,她说话时,像极了一个心疼孩子的长辈:“孩儿莫怕,姨娘在呢。”
桂清姮勾着脑袋垂泪,身子一点点偏下去,最后落在了李珍娘肩上:“姨娘。”
小时候受了惊吓,或做了噩梦,她也是这样勾着脑袋窝在娘亲怀里的。
李珍娘已将她看了个通透,连她的梦都看透了。
这种过来人对后来人的看穿,她避无可避。
她被笼进了一个温软的怀抱,像进入一场美梦,耳际传来阵阵低语:“姨娘能救你一次、救你两次,可我终究不能日日守在你身边,以后可怎么办……”
她温驯地道:“我听姨娘的。”
她觉得,这样的梦若能做一辈子,不醒,也挺好的。
李珍娘真正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仗可以收兵凯旋了,她并不急着发落战利品,反而有了几分追忆往昔的兴致,她带着无限的深情缅怀起了自己的过去。
“你不知,我原也会有自己的孩儿,当年也是在这屋子里,我那小闺女都成了形了……她若是平平安安地降生,能长到你这个岁数,模样不会比你差……”
“我做的是欢场生意,造孽的事儿不是没干过,可我见你的第一面,就舍不得你,不是舍不得别的,是舍不得让人欺负了你……”
“许是咱娘儿俩有缘,你若不嫌我,便叫我一声阿妈,也算遂我平生之愿了……”
安静,无比漫长的安静。屋内的两个人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这是桂清姮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拒绝与魔鬼交易的机会。
可筋疲力尽的人一旦陷入温柔梦乡,哪是那么容易跳出来的?
她顾不得那些遥远的志向和誓言,她再也不想夜半三更被赶出去又被挟回来,再也不想一整晚握着剪刀胆战心惊不敢合眼,再也不想光天化日被人逼到绝境……
这世上没有谁是真的磊落,假戏做一辈子又和真的有什么区别?
我就是贪图她的虚情假意了,有什么不行的!有什么不行的!
压垮她的不是白日教学、夜里抄书、粗茶淡饭、负债累累,甚至都不是挚爱之人的背弃;
真正让她喘不过气的,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挣不出牢笼的无力感、是随时可能遭受摧残的恐惧感。
她要舒舒服服地喘一口气,哪怕只是在梦里。
桂清姮从那个甜香的怀抱里抽身出来,就着原来屈膝的姿势跪正了身子,婀娜地磕了三个头,最后一次起身时,她改口道:“阿妈。”
阿妈把她搂进怀里,触景伤情地掉了几滴泪,又亲亲热热小心肝儿地哄了许久,才说回正题。
“好孩子,以后阿妈可就指望你了,整个落仙楼也指望你了,阿妈打心眼儿里疼你,往后的事儿阿妈都听你的,所以阿妈问一句,往后,你是怎么个打算呀?”
李珍娘言语间一直给桂清姮留足了体面,她亦是相当知道好歹的,便说:“我不让阿妈白白疼我。”
“姑娘是明白人。”李珍娘已经完全松懈下来,她微微晃着身子,似要把怀里的人哄睡。
她说姑娘才十四,模样又好,学识又好,最最难得你是个知情识趣的,以后不怕找不到靠山,好日子长着呢……
桂清姮原以为自己今晚就要搬进落仙楼,可从马车上下来时,她发现自己又回了别苑。
不过两日一夜的工夫,那些被房主踹倒的大门、屋门都修缮一新,之前在此服侍的几个下人并老嬷嬷都齐刷刷地回来了,正忙里忙外地拾掇花与草、擦拭新家具。
李珍娘慢悠悠地道着原委:“好孩子,那孟公子真是个有情的,他回去左思右想还是放不下你,昨日反倒来找我服软,说再不来闹了,还说过几日要送个丫头给你呢,我实在是不好拂他的意。”
“嗳。”桂清姮轻轻应了一声,算是认下了这套说辞。
这以后,别苑彻底闭门谢客,之前那位清客又带了位朋友一同来教学,两人一个传词曲,一个授歌舞,桂清姮天分高,又肯下功夫,短短几个月就已学得有模有样。
年底的时候洛风来过一次,从铃鸾出嫁后算起,他这次出去了四个月,回来时风尘仆仆地扔下了二十两银子,甚至没注意到别苑和桂清姮的变化,他又匆匆地走了。
洛风是桂清姮唯一不敢面对的人。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这个朋友解释自己的选择,还没想好以什么理由拒绝他的银子,那少年便比她还急,饮过一杯茶就打马而去。
江湖快意恩仇,洛风向往着快意出来闯荡,却过早地困于恩仇。
再见时,已是来年四月,洛风从外墙翻进了乘鸾阁,惊呼:
“桂清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坐在菱镜前匀妆的桂清姮有片刻的失神,确认了来人后也惊道:
“小疯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