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沅止向来是应付惯了这种场面的。
因她年纪小且天分高,又生得个玉雪可爱的娇憨模样,故而不止师父,整个师门都宠着她、纵着她。
每次有人夸奖,她都扬着小圆脸、挺着小胸脯一一笑纳,待别人说得差不多了,她再谦逊几句,顺带着赞对方几句,她本是个懂画的,往往能赞到点子上,赢得个宾主尽欢的好收稍。
可今日这些人的路数不太对。
怎的都拿着一堆三流画册在她面前卖弄?小小的陈沅止不懂这些人情世故,见人家笑脸相迎,她也只得对着那些公子的画像懵懵懂懂地应付着:
噢,这位公子生得姿貌雄杰,将来或有一番作为,不错不错;
咦,这位公子也是眉眼如峰,长大必定玉树临风,也不错也不错……
陈涧飞不是很愿意收下这些祝福,简单敷衍过便领着妹妹去寻杜令儿画像。
杜令儿才试过嫁衣,她把厚重的礼服丢给几位绣娘做最后的调整,便喜孜孜地过来了。
或是因走得急,再或是因天气热,总之陈沅止画上的她,腮上有两块明显的酡红。
陈涧飞看着这幅画,不自觉地想到,来日与清姮在一处时,定要让妹妹重新给他们画一幅。
回家的路上,陈涧飞问起了妹妹的行程:“五日后就要走吗?”
陈沅止向来是个话多的,只管复述着自己下半年的安排:
“是呀,周嬷嬷已经领了路引和文牒,最迟五日后我们就得出发去襄城与师父汇合,画院的师兄师姐们都在那了,我们往北去,能赶上济盛国秋天的枫叶,呆上个把月再往更北去,能赶上古真国的冰雕,我们大师伯在古真国主持此事,师父总说要带着我们去见识见识,今年才得了机会。”
陈涧飞抚着妹妹发顶的茸茸软发,笑得欣慰:“我们沅止小小年纪就要行万里路,当真了不得。”
陈沅止道:“哥哥也是从小行万里路的呀,母亲每年都带你回南浦外祖家,我却在去岁才跟着师父到过南浦,不过南浦可真是个好地方,我去的那时节满街都是桂花香,街上还卖桂花糕饼、桂花头油,那段时间竟连梦里都是香的。”
陈涧飞依旧笑意温柔:“哥哥不比你有天资,将来扬名立万、振兴家声还得看我们陈画师呀,哥哥能沾沾你的光吃上两块桂花糕就知足啦。”
二人说说笑笑便到了家,这一夜大家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做,实在做事做到疲乏,便寻张榻和衣打个盹,不期再睁眼就到了第二天大婚之时。
这桩婚事虽则匆忙,然内有陈家二老竭力操持,外有热心的亲友们帮衬周全,故而仪式的流程都还算顺利。
只在拜堂时来了位奇怪的少年。
当傧相满面喜气高唱“礼成”时,忽有一位白衣少年闯入席间。
“陈涧飞!你干的好事!”洛风手中执着鞭子,直直地指着堂上的一对新人。
众人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洛风继续道:“你若还认我这个朋友,就出来把话说清楚!”
在场宾客中不乏会功夫的武官,有一人听洛风声气不对,便猜他是来砸场子的,并不多说就欲上前擒他,不料被洛风一闪身避开了。
同席的武官见势不对,便有三五人跟着起身,他们个个都是沙场上练出来的好身手,合力压伏住了洛风,先夺了他手中鞭子,又扭着他要交给主家发落。
“陈涧飞!你把话说清楚!”洛风被押着动弹不得,气得只管乱嚷:“当初是你硬拉着我作见证,你既把我牵扯进来,我就不能不管!”
席间有位陪着兵部尚书来赴宴的员外郎,在洛风厮闹的间隙认出了他,便附耳将洛风身份告与上司,又说这孩子功夫极高,平日里也甚是机敏稳重,或真有什么委屈也未可知。
那兵部尚书极是个护犊子的性子,闻此言便走近洛风身边,佯做恼怒探问道:“今日陈公子大婚,你这般搅和,若说不出个道理来,我们可不饶你。”
言下之意,他要洛风有什么话直说。
可洛风不说,他不是忌惮在场诸人的气势,他是怕牵扯出桂清姮尚在人间的事,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因而任旁人怎么问他都不答,只嚷着要陈涧飞跟他去外边说清楚。
外边,马车里,同样忐忑心煎的桂清姮也在等一个说法。
兵部尚书几回问不出实信儿,当真恼了,袖子一甩不再管此事,任凭别人把洛风带走。
扭去后堂的路上,终是陈涧飞截住了人。
那几人才松开手,洛风便抢回鞭子,紧捏着陈涧飞的手腕怒视他。
几位武官见新郎官的反应,知他应是与这闹事的少年相识的。
大喜之日能闹到这个地步,其间原委未必是他们能与闻的,于是便都识趣地回了座位。
洛风瞅准时机,将手中鞭子一阵乱舞,先惊得上首几位女眷惶恐乱叫,他便趁着乱劲儿,拽着陈涧飞朝外跑,竟真的冲开了席中的数百人跑了出去。
陈涧飞被他拖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乐意跑。
虽然他知道自己等下还是要回去给众人一个解释。
他听着身后渐远的追逐呼唤,觉得自己跟着洛风这么闹一场,就已从这桩不称意的婚事中脱身了似的。他甚至是带着笑跪在桂清姮面前的。
倒不是为了伏低认错而跪,只是跑到脱力,一双腿实在支撑不住,又被洛风向前一掼,站不稳才跪坐了下去。
可桂清姮不管他是站是跪,她一见陈涧飞身上那件大红的喜服,便止不住哭了起来。
原来传言都是真的啊。
那身喜服穿在他身上,可真好看。
可他穿着这身好看的衣服,做了别人的夫君。
陈涧飞就在地上喘,桂清姮就在车里哭,洛风就在一旁看得干着急。
“你说啊!”他晃陈涧飞的肩膀,可地上的人除了大喘气和傻笑暂时给不了其他回应。
“那你说!”他又拍着自己的大腿喊桂清姮,“你有什么话和他说,快说!”
场面就在这样的一笑、一哭、一怒中定格了一瞬。
洛风不敢耽搁时间,他蹲下身把陈涧飞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搀半扛把这个泥一样的人弄到了桂清姮面前,问两人道:“走不走?走的话点个头,我带你们浪迹天涯!”
陈涧飞终于回过神、喘过气,他敛了笑意,用手扣住洛风肩胛,按了两下权当致谢,随即严肃道:“好兄弟,谢了,”随后另只手微微抬起,指着桂清姮道:“我不走,她也不走。”
洛风急了:“你什么意思?你真的要娶杜阁老家的女儿?你不要我们了?”
陈涧飞又缓了口气,看着桂清姮接着道:“回去等我,我一定娶你。今日事就当没看见、没听见,我与杜令儿之间什么都不会发生。”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你要相信我,清姮。”
“信你?”桂清姮咬着牙道,“我不曾‘信你’么?你还要我怎么信你?你已和别人拜了堂,还说要我信你?从前我真是瞎了眼,没看出你是这样一个见了棺材都不掉泪的主儿!”
“清姮……”陈涧飞欲上前给女子擦泪,却被狠狠推开。
“清姮,我也是无法,唯有这样,才能接你进门,我与杜令儿早就说好了,若我另有心悦之人,她便会与我和离,到那时我只有你,只有你会是我的妻子。”
“‘早’就说好了?是多早呢?是在我‘信你’之前还是之后?”桂清姮说这话时,心痛如绞,简直是一字一血泪。
陈涧飞并非不能感知她的心痛,可他实在拙于应辩,只能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因由:“我跟杜令儿早就说好了……不然我爹不许……那李珍娘也不许……杜令儿早就答应我了……”
如此重复了两三遍,桂清姮只觉得他是在念某种对自己不再起作用的咒,那是一个骗子,把她骗得什么都不剩的骗子,喋喋地念着咒还想再骗她一次的骗子。
桂清姮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断喝住面前念咒的人:“不管多早,你娶了别人,便一切都迟了!我再不会信你了!”
“可你除了我,还能信谁?”陈涧飞的声音很平静,“这世上再没有比我可靠的人了。”
桂清姮怔住。
再一次,失望盖过绝望。
她霎了霎眼,把泪水挤出眼眶让视线清晰。她重新端详起面前的红衣男子。
那样清贵的气派,那样隽朗的眉眼,那样一副好皮囊下的一颗心却早早地烂掉了!他吃定了她只有他可依靠,因而敢这样放肆地欺负人!
桂清姮心中的磊落君子轰然碎裂,原来从来都只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磊落”啊。
心中那片新落成的废墟压得她几乎窒息,她不再歇斯底里,她下了决心与这个人一刀两断。
一定要一个明明白白的了断,就当是为自己多年来的错付做一个收尾——即便是错付,可丝毫不影响她给出去的是真心。
桂清姮取出从别苑带来的桂花酿,倒满一杯,举在半空,不递与别人,自己也不饮。
她望着陈涧飞,将杯中物尽数泼洒到地上。
“这一杯,祭你的自由身。”
又倒了一杯,她低下头,还是洒在地上。
“这一杯,祭我的真心。”
第三杯,她递与身畔执鞭的少年。
“一事不烦二主,洛风,今日还请你做个见证:我与他,从此后,无相干。”
这次,换陈涧飞怔住。
当他意识到桂清姮在说什么时,他无法控制地大吼:
“说了在别苑等我,你为何不听!”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眼看就要成了!你为何不信我!”
“你为何就是不信我!”
桂清姮不愿再与他多说一个字。她隐入车中,回味着这场近在眼前的诀别。
回味,是她对这段感情唯一可做的事了。
回味,就算对方不是良人,她也不舍得忘记自己认真爱一个人时的模样。
陈涧飞的大吼让几人所在的位置一下子清晰起来。
当众多下人和少数好事的宾客赶来时,只见到满身尘与灰的陈涧飞垂着头立在巷底,喜服的膝盖处不知为何破了两个洞,洞的边缘擦着几道乌黑的血。
萧萧离去的马蹄声愈发杳远,人群的喧闹声重新充盈着陈涧飞周遭的天与地。
他被簇拥着回了家,他新婚的妻子正在家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