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舟行的声音和他的外表不一样。
方时迹自认为不算矮,其实在普通alpha里也算高的,但是见到伶舟行,他只得微微仰头去看他的脸。
他的外形高大又挺拔,这让方时迹想到了,每次进庄园会经过的那条一路都是高大树木的平坦大道。
而声音却年轻中不乏稳重,初见的那句话里带着训斥和不满,方时迹分不清伶舟行是对自己不满,还是对话里的秦部长不满。
漆黑如墨的皮面椅上有水渍片片,东倒西歪的烂醉如泥的客人,有男有女,也有穿着侍者衣服的,白花的胸膛扑在酒桌上。
定眼看,已经醉晕过去了。
伶舟行的眼皮半抬着瞧他,背光的脸庞上,只有眼睛两点闪着光芒。让他想起他狐媚一样的父亲,两人乍看完全不像,这时候看去,模样分明重合起来。
“怎么刚刚没来过?”
他架起来放在一边的客人从皮椅滑下去,力气只够把头支起来,还在和方时迹说话,手撑在布满不明物体的地面上,要从那起来。
方时迹听见声音去看,只皱眉。
起不来,那客人干脆在地上挪过来,蹭他的大腿,依旧口齿不清:“服务员……来……我们这桌……”
说完,一张亮丽的脸蛋抬起来看他,牙齿上挂出来一淌口水,双眼睁得大大的,里面空无一物。
伶舟行是这桌唯一一个还算清醒的人。
他的衬衫大开,方时迹默然用余光数着,四颗,他从上至下没系的纽扣。
他又换了一件,白色的衬衫,扎实的肌肉里面展出来,十分吸睛。衬衣领边有被人扯坏的痕迹,熨得整齐的线条变成了荷叶边,白色的荷叶边上还印着红唇印点点。
伶舟行目不斜视,让方时迹对自己从头到尾地打量,刻意又不明显,像一只黑猫从草丛边路过,钻出来装作随意看一眼。
伶舟行想过去挠挠它的下巴,预想到它会舒服地昂起头对他咪咪叫。
于是他开口叫方时迹:“哥夫,真是巧。”
方时迹正看到伶舟行隐没的腰腹,在想一个beta为什么会长得比他高,难道是基因特别好吗?
可是伶舟行的alpha父亲和他高度差不太多……
想到这里,就见对面的人又开口,而说的话让他接不上来,大脑宕机。
方时迹忙收回目光,脚边的客人已经使不上劲,没劲快要滩下去,嘴里还往外吐字,说着明天还要来:“我姓陈……你叫什么……我明天再找你……”
方时迹把他又一次架去位置上,眼看陈姓客人还要黏上来,他迅速退远。
地上横七竖八放着酒瓶子和针剂,几个玻璃盘倒扣或者翻打在地,黑乎乎一片,他只顾往后离开。
把人放下向后退时,刚刚撂眼过,还没杂物的落脚处,下一秒就有个酒瓶呼噜噜滚过来。方时迹霎时踩下去,脚劲一松,人变得歪歪扭扭的。好在他反应迅速,马上又提起脚来,准备往旁边一跳。
一只手却横过来拦在他的腰后方。
方时迹懵懵懂懂抬头,擦着丰硕的肌肉往上,离近了,闻到他身上没带着信息素,残留着露珠似的沐浴露香味,是伶舟行。
伶舟行脸上一副淡漠,开口说的却貌似关心:“哎小心,别摔倒了。”
方时迹:。。。
方时迹不知道自己要有什么样的表情,他一个alpha现在莫名其妙被一个比他高比他强壮的beta搂在怀里,在无足轻重的尊重心方面,生出些微难堪,比难堪更多的是尴尬。
甚至,他余光里,还看见了甘安。
甘安搂着平时常带的omega,刚刚走路的时候两人还在调笑不止,甘安在手上给他变着小魔术。走着走着,见到伶舟行和他怀里的方时迹,停下脚步便不动。
方时迹手掌覆着伶舟行的上身,将人一把推离自己,末了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怎么练的?下次去他们家问一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方时迹在想的是这个。
甘安的手从别人肩膀上放下来,嘴上没收地还笑着,凤眼眯起,加着好奇的意味,语调也深长:“哟,6号,你朋友?”
方时迹吃完饭时,要和甘安说的话还没时间说出口,现下遇到,他更没空去介绍。
伶舟行站在方时迹身边,听见这话,瞥一眼方时迹。而他哥哥的未婚夫衣兜里,被藏了陈先生的名片,正露出一个角来给他看。
伶舟行把手臂抬起来,恨不得拉进和方时迹在外人看来的距离,手掌心飘飘地落在方时迹的肩膀上,说道:“你老板,这是查岗呢。”说完又和对面冷下脸来的甘安,“6号,赏脸,今晚开张。”
这人胡话张口就来。
方时迹皱皱眉,耳麦里那边的主班已经在催他,问怎么回事。
被客人缠上了。
甘安冷笑道:“6号现在是值班,不是休息时间。”是老板的口气。
“这里还分上班时间和下班时间吗?”
伶舟行站直了,把话抛过去,一点儿不让。说罢下巴扬起来,从西边到东边,扫了一圈儿。
他说的确实没错,场子里早就乱了套了,哪还有人在恪守本分。讲话间,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穿着服务员的beta脖子上平白无故贴着个抑制贴,身后的客人眼睛发红,正捏他后颈,把他拽过去紧着耳朵在说密语。
伶舟行继续说:“6号看上去很受欢迎呢,前面就算了,我看开后面的张更有意思。”
三言两语的试探,激得甘安控制不住地释放信息素。
方时迹闻到了,那是甘安的味道,是暴风中扬起无尽的沙砾,瞬时就淹没他们,强占着他身旁的位置。
方时迹不自禁地向他走了一步,在这场沙尘暴里微乎其微地散发自己的信息素,带着安慰的气息向甘安去。他明白甘安生气的原因,在甘安眼里,他过于靠近不三不四的客人,容易导致无法预估的后果。
哪怕他是个优质alpha,甘安仍一直坚持让他少在地下层,这里就像遍布打过坑洞的藕蓬,尽是隐藏式或小或大的爆雷,混杂的信息素和沉醉如麻的人在此不遗余力地释放自我,通通变成野兽,随意啃食。
而top层,少说少听少看,方时迹做起来就和呼吸一样简单,上面的人只要不接触到,就万无一失。没人会去和一个巡逻岗斤斤计较。
甘安的信息素很难闻,充满愤怒,辱骂着这个妄图沾染方时迹的无理客人。
他身边的omega已经退开走远了,方时迹看见他去一旁喝了一瓶抑制液,没有抑制剂药力强,危害也较小。还在远处打了一个通讯。
他是打给巡逻队的,方时迹约一分钟之后听见耳麦里传来:“在赶来的路上了,6号控制老板情况,降低影响范围。”
方时迹已经面对面和甘安站着,和他对视,用眼睛告诉他一切没事。
甘安冷静些许,但牙齿还咬得干响。
他们两个站在伶舟行的对面,一起看向那个对信息素毫无反应的客人。
beta闻不到信息素是没错,但是甘安的压迫实实在在,就算闻不到也会感到不适。而伶舟行胸口的规律起伏,面上还是刚刚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伶舟行对甘安释放过量信息素的行为来了兴趣,笑道:“怎么了?只是一个服务员陪酒而已,老板至于发那么大火?”
甘安冷笑:“把你的脏手拿远点。beta跑来这里找什么刺激。”
方时迹拉甘安,他的虚拟屏幕上面已经打好字,简短的写了让甘安先走,他们回家再说。
这时,伶舟行往外跨步,话是贴着甘安说的,冲着方时迹挑眉:“谁说我是beta?未婚夫,你已经和你的老板情人介绍过我了吗?”
“我看有必要,和我哥,亲口介绍一下这位呢。”
“什么未婚夫?”
听完伶舟行的话,一个词燎火烧着了甘安的耳朵,甘安一把捉住方时迹的手腕,没指望他的嘴巴,鹰眼死盯着方时迹的眼睛,要在他深蓝色港湾里找答案。
没有挣扎,方时迹用另一只手去拉甘安的手臂。
甘安看出来他的回应,多半这人说的话是真的,如果不是,方时迹肯定早就甩开他揍那个人去了。
但是他又不信,方时迹没有告诉他,怎么可能会让一个到这种地方逍遥的风流人来和他说,说他听都没过,见也没见过的一纸婚约。
甘安手劲松了,方时迹把打好的字给他看,只是无言。
两人拉拉扯扯,交易所里昏天黑地。
伶舟行眼底卧着鄙夷,看向方时迹。
凌晨如果没有紧急通知,他就会亲自来把关这个人有没有资格,而不是等回家之后看见他坐在饭桌上,然后听到父亲们和哥哥对信息素契合度的妥协。
他受够了这些底层人沉溺于死水的恶臭。家里的人已经很久不和这些人接触,他们不会知道有些东西就像病毒一样,会蔓延繁殖,极其迅速地污染他的家,他们的净土。
伶舟行站立着,对远处之前站在甘安身边的同伴招手,说:“结账。”
omega走过来,接过伶舟行递给他的一张卡。他仰头看了伶舟行一眼,那是top层的会员制卡片。
伶舟行的手伸出去等人接,头扭着,去看方时迹的口袋,那张陈姓客人的名片就塞在方时迹的上衣口袋里。刚刚匆忙间的扯动,名片掉进深处去了。
伶舟行嗤笑一声,等方时迹回家,等明天早上太阳升起,陈先生酒醒,说不定方时迹就会给他通电话,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想到这些,伶舟行恨不得现场走过去把粘在甘安身边的方时迹揍一顿,再血淋淋拎回家去,让他在父亲们面前自述自己的真实面目,让他死了那攀上权贵的恶毒心思。
等卡还回来,伶舟行走了。
甘安身边围了几个赶过来的人。
甘安身上的信息素有一点儿没一点儿地往外挤,像濒死的鱼,贪那一捧水浅浅罩住他。
“现在就说,我等不到回家,我们去那边。”
甘安拉着方时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他必须现在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他甘安不知道的。
然而今晚没一件事如他愿。
方时迹低头看光脑,甘安的一个贴身熟面孔走到他旁边,俯下身对着他的耳朵说话。简短,时间不超过两句话的长度。
等方时迹再抬起头去看甘安,甘安已经站起身,面色铁青,在整理身上的穿着,躬身直视方时迹的眼睛,说道:“回家等我。”
他有急事,方时迹了然,便点头应下。
垃圾快餐店关门了,后厨点着小灯。
方时迹就着灯光,低头避开地上的污渍,脚底下干净点的地方在夜里比黑水的包围圈里,他还是照常,迅速点着没有污水的地方越过去。
不过干净只是今天,明天等积留的污渍被晒干,太阳蒸发了污水,只留下一些它们曾经流动过的痕迹,一眼看过去都是一样的,都泛着灰白色,便分辨不出来哪干净哪不干净。
等到第二天后厨又排出新的污水来,指不定哪一块地面染黑。
今天干净的明天脏,明天的干净地儿另算。
方时迹钻进熟悉的门框里,身后灯下像有黑影掠过,他听见一只流浪黑猫在看不到的角落里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