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时迹手边放着一个短期出行会带到的手提包，此时里面装有他的理发工具。

而今天这位叫伶舟言的新顾客，好像并不是普通的上城区居民。

因为这样的庄园，太大了。

在千年前，地球资源缩减，人类自食其果：许多陆地被地球“没收”，陆地沉没的区域变成海洋，很多没有沉没的陆地也变成了人类不可踏足和利用的地带。

人类能居住的范围比原始期缩小三倍不止。

在在陆地进化之前，人类经过一次堪比物种灭绝的灾难，数量剧减，现在人类仍能在地球有一席之地，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

但可供分配的资源总归是有限的。

方时迹乘坐的车辆缓缓驶入庄园。

沿着车道栽种着他不认识、没见过的高大的树木，错序排列，他在车窗里被载着向前，光线在树间交错着、飞快地向后闪退。

复古风格的播音器里传出星球新闻：“在新一轮的资源回收行动中，行动部部长带领的小队收获颇丰……”

方时迹每天都听新闻，这位新闻中常常到人类领地之外收割资源的部长，几乎从未露过面，就连姓名也没有被正面报道过，娱乐信息里倒是不少擦他边蹭热度的流量小明星。

很快就到了。

方时迹在下车前就已经将手提包的提带握在手里。

驾驶座上的司机全程没有说过话，仅在他的理发店前确认过他的身份是否符合。此时也是，不言语地打开车门锁。

他无法言明谢意，只短暂地小幅度点了点头。

等他下车站在独栋建筑前，才后知后觉刚刚的点头示意可能根本没有被看到，他应该看着后视镜里对方的眼睛，这样示意更容易被接收到。

“欢迎您。”

门上有一块透明数据板，大门没有关闭，是完全打开的状态。

方时迹听见一个男声在说话，可能是客人已经在等自己，便不多想，快步走向大门，踏进那个与自己完全未设想过的世界。

“欢迎您。”那个男声再次响起，又欢迎了他一次。

入室之后方时迹看见，客厅里的沙发上有一个低着头的人，背对他，被沙发背遮住，只能看到他的发顶。

“请换拖鞋。”有一双棕色的一次性拖鞋递过来，是刚刚的男声。

方时迹这才看到站在一旁的人。

是一个科技人，看上去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拿着拖鞋的手臂上有和人类一样的毛孔。

但没有气息和信息素，所以方时迹没有立刻感应到他的存在，听到他说的话之后反应过来，脱下自己的鞋子，换上拖鞋。

“您好方设计师，我是伶舟家的智能管家，您可以叫我小草。”小草向这个初次来访的Alpha介绍自己。

方时迹看着小草，这位管家与他对视的双眼也和他的一样生动。

方时迹对他点头，作回应。

小草将手伸过去，把方时迹提着的手提包接过去：“您先在客厅坐，小言已经在等您了。您的工具包我会放在梳洗室，稍后请您在这边的梳洗室为小言理发。”

“请稍等。”小草提着他的手提包退开。

置身于比祁正兴家更大的空间，无意识间，他的手心出了很多汗。

方时迹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来擦手掌，他有些紧张这细小的汗液，怕它们会散发出不合时宜的信息素。

“过来坐。”他又听到了电话里的那个声音，绵密又轻柔。

方时迹踩着有厚度的一次性拖鞋走进客厅，走近沙发上坐着的、房子的主人。心里却想到天边远：这是他专属的拖鞋吗？他想不到会有一次性拖鞋做的这样舒适。

蓝色的绒布面上缝制着金线，沙发上坐着的omega将头用手撑着，手边放的书看上去像是一本画册。

方时迹走到宽大的长桌边，站立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新顾客。

被高贵雅致的沙发包裹的柔软躯体，他膝盖上盖了薄薄的一层毯巾，像还陷在午眠。祥和的眉目，泛着淡粉的、薄薄的眼皮下，慵懒地在看画册。

方时迹又及时移开了目光。

在无言时，他的目光是他唯一可以表达出信息的窗口，他更擅长用眼睛和别人沟通。

现在，由于眼前的omega太过貌美，他怕自己的目光让别人感到不适。即使他只是出于被惊艳，在欣赏一件在这个由科技组成的时代不可能出现的复古收藏品。

是一位，像沉浸过岁月一般的客人。方时迹心想。

伶舟言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Alpha，起身从沙发里站起来，把选好发型的杂志递给他。

“你看一下，这个可以做吗？”伶舟言问他能不能做杂志上现成的发型。

方时迹接过杂志，看到被勾画过的模特造型，就想拒绝他，他觉得omega有更好的选择，优越的相貌不应该被土气的发型蒙尘。

“请坐吧。可以过会儿再看这个，先喝杯茶。”伶舟言抬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眼睛挑起来看了方时迹一眼，“别的也有，咖啡、水果汁、奶茶、花茶、汽水，有喜欢的吗？”

方时迹在虚拟屏幕马上打好字，微微颔首。

“嗯？”伶舟言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方式。他放下茶杯，侧身去看对方递过来的屏幕上有：果汁，谢谢。

伶舟言看完四个字，随即吩咐小草：“小草，给客人一杯鲜榨果汁。”停顿了一下，转而询问方时迹：“喜欢什么水果？”

不是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是个哑巴。

方时迹又低下头打字：都可以。

伶舟言等他打完字，又递过来的手腕，他看着上面字：“小草，家里有什么就做什么。”

方时迹正襟危坐，在想怎么和客人沟通不做那个过时的发型，怎么表达他有信心、有能力为他设计出更适合他的发型。见到伶舟言第一眼灵感就爆发，能为这样的客人服务是他莫大的荣幸。

智能管家的科技人身不在客厅里，放完手提包直接去了茶水厅。

而小草的声音在沙发侧面的小型播放器里：“家里水果有西瓜、梨子、苹果和桃子，请问您倾向哪一种呢？”

方时迹有点局促。

他很久没吃过新鲜水果了，现在有这么多的水果，可供他挑选，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西瓜吧？”

伶舟言看出他的紧张，直接帮他点了其中一个，“昨天送过来就冰在井里了。我今天早上也吃过，很甜。”

虽然说着安排，但是伶舟言还是用眼神询问他，在等他应答，好像方时迹随时有拒绝的权利。

随即，他的心声好像也被听到了。

伶舟言点头认可道：“如果不喜欢当然可以拒绝。”

方时迹低头打字：那就西瓜，谢谢。

虽然他根本没有听懂西瓜冰在什么地方，他也想不到除了冰箱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保鲜食品。

西瓜汁被科技人端上来，里面晃动着冰块，又碰撞着被放到桌子上。

科技人走到伶舟言身边的茶具前，从侧面打开了一个小抽屉，往里面添了一些乌黑的块状物，再过一会儿，茶具里面的茶水低低冒着水泡。方时迹恍然，是无烟炭火，这里居然还有前时代的燃料。

“这样泡起来更好喝，会有醇正的茶香。”伶舟言看见他对着茶杯发呆，便朝他说话。听到这话的方时迹有些吃惊和疑惑，Alpha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里微不可查地闪着一点光亮。

伶舟言紧接着着否定了自己上一秒的说法，补充道：“当然，是我自己多情。”

他说话的方式比他的声音更柔软，更有温度。

“多情”，这是一个方时迹再熟悉不过的词。他每天深夜都会见到这类人，在不同人的身上四处留情。

其实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情谊可谈，只是为了听起来有什么付出而已，方时迹心想。

而现在这个词理解起来却这么陌生，像是要翻开微缩史馆里才能找到的用法。微缩史馆是购买光脑后，会给成年人开放的微型博物馆，里面装着一些史前记录。

方时迹很少点开看，也觉得没人会看，里面的文学作品总是富含文化倾向，在这个时代，没有人看懂。

而面前窝在沙发和毯巾里的美人，只是和他谈论泡茶，很轻易地用了这个词。

伶舟言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甚至有些悲伤，方时迹从他微微抖动的睫毛上读懂了这种情绪。

伶舟言盯着茶壶，左胳膊枕着脑袋，他的左手不自觉地摸着后颈，那个靠近腺体再往下一些的部位。

小草把茶壶的水倒进茶杯里。

“来，走吧。”伶舟言起身，朝方时迹招招手，带着他去梳洗室。

一踏进梳洗室，所有感应灯光亮起，各处隐秘的角落都有灯光打出来，正对的墙上还有一面发光的镜子，灯光却不刺眼，整个房间的打光都刚刚好，照着二人。准确来说是为了照亮伶舟言。

伶舟言把镜前的香氛点燃。

等伶舟言坐在沙发式座椅上，方时迹从侧面把他的光脑递过去，屏幕上亮着：“我可以帮你做更好的设计。”

他想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伶舟言摇头：“我不要更好的设计，随便做一下吧，我赶时间。”他拒绝了他的提议。

方时迹站在他的座椅后面一动不动，又打了几个字递过来：“我已经设计好了，现在就可以做。”

伶舟言不相信，但想来方时迹也没什么时间，应该是发型设计师爱吹嘘的通病，便随他去了。

接着就是照例的，洗发、理发、吹造型，本来还包含头部按摩。尽管伶舟言承认方时迹按摩头部的手法，还是制止道：“这步省略吧。”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等到下次再留足时间享受这个项目。

方时迹听到后点点头，指尖停顿，把手上的精油用毛巾擦干净，重新取了一张干净的毛巾包住伶舟言的头发，用手包裹毛巾，一点一点地分区把湿发上的水分用毛巾吸干。

他把头发整理到半干，轻轻拍了拍客人肩膀，示意他这个步骤完成了。

伶舟言从躺椅上坐起来，他马上就要睡着了。他摇了摇头，感觉洗头时的蓄水池里的水流声冲进了他的耳朵里，在大脑里洗刷。

困意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头晕，他决定今晚要在十点前结束相亲会，好早点回到家里休息。

方时迹的手指飞速穿过伶舟言的头发，湿湿的发尾落垂，他的头发比一般的男性要长一些，这拓宽了方时迹自由发挥的空间。

伶舟言还是撑着越来越强的困意等方时迹做完发型，他听过圈里有很多人有专属的发型设计师。

有些人就有“做发型时会有说不上来的放松”这样的原因长时间聘用同一名设计师，等放松感消失后，他们会再换一个人，就像换一种刺激。

看来自己对这个设计师有一定的敏感度。

伶舟言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用其他人那里道听途说的话作为自身感受的评判标准。

等方时迹吹干头发，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在镜子里面全新的他看起来自带光环：后颈上留了长度刚好的尾发，刘海和脸颊两边半长的头发吹好造型，碎乱里有种随意的时尚。

伶舟言把镜子前的一架黑框眼镜戴上，自己书香气不见了，像搞独立艺术的年轻人。

“我快三十了。”伶舟言被一个发型逗笑了，“你给我白白剪掉几岁。”

他站起身，和身后同样兴致高扬的方时迹说：“你别收拾工具了，待会让小草帮你打包，他效率很高。”

“你有兴趣再过来吗？刚刚的按摩，下次不理发，也做一次吧。”

伶舟言走到沙发上坐下来，对着身后说：“是我想要的效果，我之前在一本旧时代杂志上面看到过，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复刻，也没想到会这么适合我。”

他的话多了起来，我们是不是变亲近了，就像和祁老师一样。

方时迹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