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兵马司公廨内。
眼见到了散班的时辰,兵马司的胡指挥都准备回家了,属下却来报,说是锦衣卫的人来了。
“昨日不是已经打发走了吗?我的娘嘞,怎的又来了?”胡指挥头疼得很。
“大人,这次来的,”来通报的典吏面色仓皇,“不是他们街道房的人了。”
“莫不是北镇抚司的人都来了?”
“不止……大人,是指挥使聂大人亲自来了。”
“什么!”胡指挥脸色一下子煞白,“快!快去把王大人请来!这尊大佛来了,只能他老人家亲自应付了。”
王启督察南城兵马司,平日不在都察院坐班,就在兵马司的廨房处理公务。
他去到正堂的时候,聂如靖已经在堂上坐下了。
她身侧还带了三名锦衣卫武官,其中一个他认得,提督街道房的千户靳展。
王启走进去,给聂如靖执下官的礼。
“聂大人大驾今日屈尊咱们南城这座小庙,不知有何贵干。”
他语气冷嘲热讽,态度明显不逊。
巡城御史品级不高,可因名头上是代天子出巡,可以以卑督尊,品级再高的官员,也敢不放在眼里。
尤其是对厂卫,这些清流一向对着干,越是对他们不敬,越能博得清名。
六科十三道的言官都是硬茬子,聂如靖与他们打交道惯了。
她面上不露声色,不紧不慢道,“本官来,自然是为公事。”
她给靳展一个眼色,靳展上前两步,“我们有个案子,要带一人回去审问,这是来提人的。”
王启早对他们的目的心知肚明,却装模作样地答,“什么案子?”
“这样的小事,就不劳御史大人过问了吧,”靳展下颌微扬,睨着他道,“也从没有兵马司过问锦衣卫案子的规矩,贵司把人交割了便了事,至于是谁,大人不是清楚得很么?”
“真不巧,那崔沭也牵扯兵马司的一桩案子,我们审完自会送至锦衣卫,”王启却看向聂如靖,“这样的小事,又何劳指挥使大人亲自过问。”
这王启,显然是打算头铁到底了。
“王启,我们大人亲自来,是给你脸面!”
“王某可不敢当。”王启一甩袖子。
“你——”靳展气得捏紧了拳头。
“王大人,”聂如靖起了身,“崔铮与你同在都察院供职,同僚之情本官不是不能理解,但你为了包庇崔家,这般妨碍锦衣卫办案,那本官也只能公事公办了。”
王启双目圆睁,一下子愕然失语。
这崔沭分明是她聂如靖的男宠,怎么反污他包庇崔家。
靳展反应快,立马打蛇随棍上。
“王大人既然也与崔家案子牵扯不清,看来要劳驾跟咱们去镇抚司说清楚了,正好,跟崔沭一起走,也不耽误你审问他。”
王启明白过来,这分明是威胁。
他脸色铁青,却也明白,锦衣卫要和他来硬的,自己根本无力招架。
代天子出巡又如何,为了聂如靖,天子连御史也直接杖死了。
说不得这聂如靖,就真敢将他下了诏狱。
“不得对王大人无礼,”聂如靖出来唱白脸,给王启递了台阶,“今日咱们只是来提崔家人的,王大人想必也不会扰乱公事。”
王启低着头,没有再开口,明显已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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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马司的牢房不大,因为平日里轻犯打几板子就放了,重的便要交刑部。
胡指挥战战兢兢地领着聂如靖几人往里走,里头的吏卒刚交完班不久,正在摇骰子,见胡指挥前来,惊得一个个蹭得站直了,一桌子的狼藉也没敢收拾。
胡指挥一张脸酱茄子似的难看,对班头挥挥手,“赶紧拿钥匙,提人。”
那几人见到胡指挥身后几人,身着锦衣卫的官服,像小鸡崽见了鹰一样,缩手缩脚的,也不敢多问什么。
那班头去墙上拿了一串钥匙,凑到胡指挥身侧,压低声音问,”提谁啊,大人?”
胡指挥瞪了他一眼,以唇型答他,“姓崔的。”
聂如靖跟在胡指挥的身后,一边走,目光扫过两侧牢室,里头关押的人受的刑都不重,与诏狱想比,是两个天地。
可等吏卒开启最里头那间牢室,她脚步一滞。
阴暗潮湿的地上,一个清瘦的身影伏趴着,他身上的囚衣还是新的,显然进来的不久。
可那粗布衣衫血迹斑斑,露出的手脚上伤口狰狞,尤其是小腿处那硕大的肿块,看着触目惊心。
聂如靖一看就知道,那是被夹板夹断的骨头,碎骨刺着肉,才肿得那样大。
那人艰难地喘气,嘴里泄出低低的呻吟,似痛苦难耐。
这样的场面在诏狱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可聂如靖一时间有些不敢去看。
她不敢看那张脸。
崔沭被伤成这样没关系,可她不想看,那张脸上的痛苦神情。
这会让她忍不住去想,当初无量山被毁,那个人死前,会是如何模样。
“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她脸色阴沉得吓人。
靳展见她这般生气,上前两步,攥起那胡指挥的衣领,一把摔出去。
砰地一声,那人撞在牢室木栅栏门上再倒地,痛得蜷缩着叫唤。
“锦衣卫要的人,也是你们能随便动的?”靳展怒斥,把拳头捏的“咔咔”作响,“敢坏规矩,就别怪今日爷们不讲情面。”
她对靳展摆了摆手,这些人也是听命行事。
走进了那牢室里,蹲在地上那伤痕累累的人身侧,轻声唤道,“崔沭……”
那人却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她心一紧。
看样子,恐怕是伤得太重,昏死了过去。
正要伸手去探,外头一个人影跑进来。
“错了,弄错了,胡大人!”
等他看清地上已不能应声的“胡大人”,看着几个阎罗般的锦衣卫武官,吓得咽了咽嗓子。
“那个小白……”他急忙将那个“脸”字咽下去,改口道,“那个公子不久才被带走了。”
聂如靖闻言,掰过地上那人的脸。
果然不是崔沭。
“去哪里了?”她走出去,问那人,“刑部西曹?”
一去了刑部,少不得又要动刑,西曹的刑具,与诏狱也有的一拼。
那人却摇头不迭,“是公主府的人来带走的,去了哪里,小人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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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兵马司,聂如靖吩咐靳展等人,“公主府你们就不必去了。”
靳展点头,大人若带着他们,对明仪公主不够礼敬。
到了公主府,门房见是她,连通传都没有,直接请她进去。
公主府里,聂如靖已不陌生,府上的内监带着她,一直走到后苑的明见堂。
骑楼下的园子里,明仪公主正在假山边散步。
暮云低垂,一盏盏灯台已经亮起,烛光与霞辉交映,草叶上都沐浴着潋滟流光。
快入冬了,可公主府里却专修了莳花的暖房,以至于这时节,还满院子的姹紫嫣红。
宫女们提着销金提炉候在远处,焚香袅袅让园囿恍如瑶台仙苑。
见她走来,公主吟吟笑了起来,“什么风,把咱们指挥使大人给吹来了?”
“公主不就是等着臣来么,”聂如靖走上前去。
“你这是从哪里赶来的?”公主好奇地问。
“刚去了兵马司一趟。”
“原来是去砸人家招牌去了,”公主掩唇而笑,“不过,这些人也是欠收拾,敢动你的人。”
聂如靖知道她肯定也是听了那些流言,误会了。
于是便将此事前因后果,崔家的案子,邬进贤的歪主意,一一都详说给她。
公主听完后一脸狭促,冲她眨了眨眼,“原来是美人计啊。”
“可惜,用错了地方。”
“哪里错了,我倒觉得这份礼送得恰好,你这些年,风里雨里的,身边就缺个知冷知热的人,邬进贤既给你送了礼,何不承了这份情,一个崔家而已,抬抬手又算什么事了。”
“承蒙陛下与公主的关照,臣还有什么缺的?再说了,知冷知热的人可难遇得很,臣哪里能有殿下这般福气。”
她这说的是公主与驸马都尉,两人成婚后和睦恩爱,在京中传为佳话。
“那有什么打紧,”公主显然已见过了崔沭,“我看就那张脸,放眼前日夜瞧着也舒心。”
聂如靖微怔,脑中浮现出那张脸来。
“就说京中哪个有品级的官员,家里没些美妾媵宠,难道女子做了官,就享不得这些福了?难不成,你真怕了那些什么清流的言语不成?”
“公主知道臣的,最讨厌他们聒舌,最不怕的,也是这个,”她淡淡一笑,“臣怕的是麻烦。”
公主冲她挤了挤眼,“可有的趣味,还就在麻烦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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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长史在前头带路,聂如靖跟着他,走到花厅后的一侧厢房门口。
崔沭躺在床内,听见了门扉处的动静。
抬眼看去,见了她,艰难地直起了身来,“聂大人。”
内监给崔沭换了衣衫,也看不出伤情,可他面色苍白如纸,伤势必然不轻。
她走到床边,一低头,就看到了他脚踝处的伤口。
兵马司牢室里的人虽不是他,可他却也与那人一样,脚上被上了夹棍。
她蹲下身,伸手去捏了捏他的伤处。
“嘶——”
他咬着牙没有痛呼出声,可身子却猛地抖了一抖。
“还好,”她收了手起身,“骨头没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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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得我派去的人到的时候,脚上刚给上刑,不过虽没伤到骨头,可大夫说了,内伤更麻烦,且得养呢。”明仪公主从门边走上前。
“这次的事因臣而起,”她向公主一揖,“下次,臣再登门拜谢,人就先带走了。”
“你呀,性子总是这般急,”公主笑道,“不过他这伤确实要早些诊治,我也不留你了,孟迁,”公主对那长史吩咐,“你替我送一送聂大人。”
聂如靖转身去,低声问崔沭,“能走动么?”
他虚弱地答,“应该可以。”
“走吧,我送你回去。”
崔沭勉力起身,却实在艰难,脚上痛得险些跌坐回去,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双手。
他的肌肤热得有些不正常,额上是细密的汗珠,看来果然是有内伤。
那位孟长史忙上前来,“崔公子伤得太重,不宜走动,下官让人来背他出去。”
聂如靖点了点头,又对着公主道,“那臣斗胆,再借公主一辆马车,臣骑马来的,不方便带他回去。”
“都安排好了,马车已在府门外。”孟长史道,他一向细致妥当,才深受公主任性。
“多谢殿下。”
“客套的话可打住,”公主摇了摇头,“没得反显得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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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公主府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一片清月却被乌云半遮,四下里都晦暗不明。
马车驶动起来,聂如靖便看到崔沭面上的痛色。
这样的颠簸,对他的伤来说是更大的煎熬。
“疼得厉害?”
“还受得住,”他忍着痛开口,“多谢大人相救。”
她失笑,“救你的人,是公主。”
“草民还没糊涂到,”他头低垂着,声音沙哑,“看不出公主此举,究竟是看在谁的面上。”
车壁上的灯烛摇摇晃晃,他的脸在影影绰绰的光影里半明半昧。
她坐在他对面,看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目光再往下,在衣衫遮掩下,手腕处依旧露出鲜红的伤痕来。
她伸手去撩开了袖袍,便见到了延伸到手肘的累累伤痕。
“你若是知道自己为何会遭这番罪,就知道还来谢我,”她苦笑着摇头,叹道,“是有多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