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泉,过来!二叔这儿!”
湿热的气温,发酵的空气,一群亲戚吵闹地拥挤在整个房间。
父母站在前面。而自己无法拒绝,走了过去。
黑壮的手掌拍打着分开的大腿以作引导,骨节凹处像积累了厚厚的淤泥,遮不住皮肤的纹路。
他在分叉处停住。
所自称二叔的男人坐在草墩上,挑了挑眼皮,继续拍着腿,布料发出该有的响声。
他没有动。任自己无法抵制的力气拉拽自己的手臂,自己就很自然地坐在了成年男人的大腿上。
数不清的胡子贴上了自己的脸颊,随即传来的嘴唇的触感让自己感到些许不适。
“怎么叫着不过来?啊?”
那时,在被嘴唇多次将那气息吐到脸上的时候,叶南泉正好瞄到了前方父亲的表情——虚伪地傻笑着,带着一些尴尬与欲言又止。
父亲知道。
可他为什么不说话?
母亲仍是冷漠,此刻竟以微笑相对。
叶南泉有直觉——他们都知道。
在那个夜晚,不止那个夜晚。总有一双大手敷上自己的胸部。他只能装睡。
而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裤子上总有水渍。
有一天在床上。
“你怎么那么大还尿床?你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
母亲一边收着床铺,一边大声骂道。
这是他才看到,与自己裤子上同样的水渍。他那时不知道,以为确实是自己尿床了,只能呆站在原地。
可是内裤上是没有任何水渍的。
“不是我!”他想喊。可是他不知道,想不出来为什么,只能呆站着。
虽然孩童时候不懂得什么,可是他记得二叔来过,他唯一的想法是——舅舅弄的。
可是二叔为什么会尿床?
可这,就连他也能想到的,这不是尿。尿渍不像这样。
是什么?
直到今天,他一点点地将信息收纳。那个眼神。每一次,每一年,那个眼神,那个触碰,越发恶心。
直到有一天晚上,仍是在老家入睡。
他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与胸部传来的触感配合,“长那么大了,怎么不穿内衣?”
他明白了。明白一切。
恶心。
水滴是凝结的,墙角是潮湿的,皮肤是粘稠的,身体是肮脏的。他任由着四肢的拉扯,坠落,微笑着。
“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要买这些东西?”
那时叶南泉买回来一个机甲模型,“十二元”的高价,让他想了又想,徘徊在店门口,最终还是买了。他把模型藏在了桌子夹层,一个他认为母亲不会去翻找的地方。
但是,不在了,有一天。
母亲说:“这些东西不是你该玩的,我看你再拿回来一个试试。”
那天,他哭了很久。但之后长大他才知道原因,因为他真的很喜欢那副机甲模型。
所以叶南泉推了母亲一把。
“啪”,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是父亲。听到了自己的哭声闻声赶来的父亲。那个力度,是动了真格的,对于他当时的年龄来说。
他哭的更甚了。
“别哭了,哭什么!烦死了!知道错了改正不就好了。”
这个时候母亲已经出去了,父亲则就站在面前,望向坐在地上的自己,一副失望的表情。
为什么?
他不知道。
自己只需要做一个“好学生”“乖小孩”就好了。
“叶南泉很听话”“叶南泉很乖”“叶南泉学习好”是老师的评价。
而抄作业对他来说,是羞耻的,不可饶恕的。
就是这样一个“好学生”。
“我们对你太溺爱了。”“你看看你们同学,早就帮父母打理着生意了。”是父母的评价。
“学习好”“借作业来抄一下”“乖”是同学的评价。
“你看看你们家叶南泉,怎么培养的,那么厉害?”是别人家长的评价。
唯独没有自己对自己的评价。l
所以,他逃离了。
而现在,他又回来了。因为奶奶。
亲戚的到来,使空气变得干燥。
“奶奶,我们来看你了。”小孩用方言大喊着,用疑惑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直接走到另一边床头,将东西摆在了床头柜。
奶奶被吵醒了,她眨巴着眼睛,里面透露着一丝疲劳与释然。
“小泉。”
皱缩起来的嘴唇,此时却因为笑容而平展开来。这令叶南泉想起过去,奶奶对自己也是这个笑容。
等死的人,眼睛却在此刻点亮一点光,枯竭的油灯,也终于有了春蚕陪伴。
叶南泉凑过去,大声地回答道,“奶奶。”
眼里的光更甚了。他害怕,害怕那盏明灯突然熄灭。
老人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被子像与她融为一体一般,随着她的动作涌动着。可一切又是如此宁静。
手里捏着一沓厚厚的红钱,没有刻意去看手的位置,只是看着叶南泉将钱塞进了他的手里。
作为一个年轻人,此刻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感受着那松弛的皮不停往手心里钻的酥麻。
床对面的小孩,压低了上眼皮,眼睛反而更大了,更加疑惑地看着。
“拿着给自己买点吃的。”
不善言辞的老人,却不厌其烦地每年说出这句话,在过去,在现在。
远离的时间有了桥梁,却冲淡了过去的一切,只留下现在。
不仅是小孩,在病房的大人,也毫不遮掩地露出了疑惑与厌恶的表情。
“啧,你哪里来的钱?”
母亲放下还没吸完的烟,白烟从她嘴中吐出来了,还被呛到不停断续咳着。
奶奶没有回答。
“是不是耳朵背着?”姑姑打趣道。
小孩的手不得闲,搓捏着被子,瞳孔一上一下地跳着,同时还用脚踢着后面的白墙。
“呵呵呵呵呵,你哪里来的钱?”二叔的声音震荡了整个病房,用超级响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母亲说的话。
奶奶还是没有回答。对于这个儿媳妇,叶南泉想,奶奶应该是觉得管的太宽了。
父亲此时终于将目光往手机屏幕上移开,抬起头看了一眼奶奶,一边眉头皱着下斜,另一边上扬着,嘴角的肌肉紧张着。然后又马上低下了头。
叶南泉此刻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不去迈出理解家人的一步,还是家人从不迈出理解自己的一步了。
他只是感觉想吐。
他讨厌这样的氛围。
特别是面对二叔,他始终无法说出他的罪行,亦或是自己的恶心。
那个女孩也会经历自己经历的吗?
哥哥呢?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叶南泉再次逃离了。
他平静地慢步走出了病房。
“咯吱”。
“咯吱”,除了自己造成的门响,紧接着还有一声。
“叶南泉,先别走。”
是叶南衣。
“你没有什么话跟他们说吗?”
“你不累吗?叶南衣。”
“我累了,我去找个地方休息,买了机票明天我就回去。”
“你真是……白眼狼。”
白眼狼?叶南泉想,他的确是吧。他不仅是白眼狼,还是胆小鬼。可又能怎样呢?
“各过各的,你的婚礼我会去,不管你欢不欢迎。”
“就是个交易而已,你送货,我拿货,我也会给钱的。”
无论是家人眼里的精英,还是家人眼里的“叛逆者”。此时都被情感不留情面地捆住。他们对方走了不知多少步,又退回了多少步。最终深陷泥潭不肯前进。
出了医院大门,感觉天一下子明亮了许多。而自己轻飘飘的,没有一根头发。
这里的空气很冷很燥,涂抹着身体每一个呼吸的毛孔,又无言诉说。
脑子像是不知道装载了什么的二维码一般,他迫切地需要一个梦境。
也不知何时,做梦突然变成提起他的兴致的唯一的东西了。
这个城市,他所出生的城市,与现在所居住的小县城不同,抬头便可看到高楼。
迷人的玻璃往不同角度展现着它的身姿。
这是回来了吗?他要去到何方?
恍惚在白茫茫的天空之下,他以为他进入了梦乡。
叶南泉以为自己不会迷茫,可证据表明,在同龄人奋斗的这个时候,他已经早就遁入了无边无际的空白。
世上只能存在一个叶南泉吗?别的叶南泉在做着什么呢?我又是一直在坚持什么?那么多年我也和俗世一样在找寻着意义,活在其中吗?
我是谁?
未知的两股力量紧紧地绞在一起,绕过他的心脏,他的头脑。很矛盾。
怯懦的嘴皮,一点一点地进入了齿缝。随后舌头柔软温柔地侵蚀着。他看到嘴皮被山丘河流侵占,被积雪侵占,无数只小飞虫在上面做窝,又诞生了无数黏液。
十八岁的勇敢,在此刻不复存在。唯有一点是不变的——怯懦。
但是,十八岁的他期待着有人能大声告诉他,“你是勇敢的。”
现在他会自己告诉自己,“没事儿。”
确实没事儿。
在看到自己走到了一直不变的交叉路口的烧饵块摊处,他不禁“哼”地笑了出来。
原来只是想吃一个烧饵块了。
他没有思考路线,没有担心迷路,没有导航,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套衣服,一双脚,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只是,想吃烧饵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