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能一样？这回可是要紧的事儿。

不过客氏就无从得知这个答案了。

她被他这么一拦，方才一时动怒昏了头的气也消下去了，若是早知道一回来又会碰见这位，她又何必因一坛子咸菜而置气呢。

“我问你话呢？”一只白皙的手掌在她浑浊似的双眼之前晃了两下，“难不成你忘了？”

客氏气得眼睛一瞪。好一个倒打一耙！到底是谁记性不好？

“嗳、嗳？原来是个哑巴。”少年恍然大悟，“我方才不知情，你别放心里去。”

客氏：“……”

这回她是真哑然无语了。也罢，“哑巴”便“哑巴”吧，省得继续被纠缠不清。

少年目光中闪过一瞬失策的遗憾，但转而又笑眯眯道：“妹妹收了我的信，可还说了什么？”

话音刚落，他又问道：“她什么反应？”

紧接着又是一句：“她何时写回信？”

客氏索性站着等他问尽兴了。

只见他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没完没了，甚是关切。客氏心中发笑。妹妹，妹妹，谁你妹妹？若非她还算知晓两处宅院的人家之间并无亲眷关系，不知道的真还以为是他沾亲带故的妹妹呢。

她无需回应，眼前的少年一个人已经将一台戏唱完了，最后还自己想出了一个给自己的回复，像是给自己台阶下。

“嗳，那等妹妹得空了再回我信吧。”

客氏低头冷笑。且不说哪有一送信便急着等回信的道理，光隔壁宅院一摊子的祸事儿，也不知他口中的“妹妹”早已朝不保夕，还能不能留下一条活路呢。

无论是眼前的少年慕艾还是隔壁的引狼入室，客氏自然皆冷眼旁观，并不会将隔壁危在旦夕的消息说给眼前之人。

她冷冷看着自言自语的少年又兀自转身回去的身影，冷哼一声，也甩袖走人了。

连客氏都瞧得出来的猫腻，唯有矮屋里那两人还未瞧出来。

郑李黄纯粹是不愿多管闲事儿，而另一位总角小厮，则正如隔壁宅院对他的评价，黄毛小儿，还没开窍。

他见小爷亲自来矮屋慰问他了，感动不已，撇下郑李黄蹬蹬蹬跑到小爷身旁，陪小爷喂铁笼里的大虫。

此刻的少年正目光紧锁着手中的肉盆，每丢一块进去，嘴里便呢喃似的自言自语。

香儿将耳朵凑了过去，只听得小爷道：“回……不回……回……不回……”

什么回不回的？香儿疑惑地挠了挠耳朵。他偶一回头，忽见李大又正从远处赶来。

近来几日，李大多半有些没事找事干，香儿见了这种人，宁愿跑到郑李黄身边去，省得又被唠叨一耳朵茧子。

可惜李大冲过来得极为迅速，一把拦住了他。

香儿熟视无睹地想躲：“你又作甚？”

要不是李大还在喘气，头一句话必然是责问他的，对此香儿都烂熟于心了。

果不其然，这李大开口便是之乎者也：“孟子曰：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

香儿好似脸上有唾沫似的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咬牙切齿。他必须要走了！李大看似朝他念的，实则想必是又来唠叨小爷了。

没错，李大的确是在离开主院后没多久，再次折返回去，见屋子里空无一人，小爷早起来了，他便急得又跑出来了。

此刻他有意为之，又上前几步，来到他的小爷耳边，继续念念有词劝道：“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小爷竟然没理他。

香儿在一旁看得担心不已。

小爷莫不是被李大念经念疯了吧？

他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打断李大没完没了的《孟子》，疑惑不解道：“李大，你到底什么意思？”

这时，铁笼前的少年将空盆递给自己的总角小厮，顺便为他解惑：“李大想必是思念父母了？”

香儿大彻大悟：“哦！原来如此！”

这两人你言我语，自以为是地胡乱曲解。

李大一口气噎在嗓子眼，着实拿他们没有办法。

香儿还接着道：“那小爷放李大家去吧。”

李大立即回绝：“我不！”

香儿又问小爷道：“嗳，李大哪里的人？”

小爷耐心答道：“祖籍好像在西北？”

香儿：“巧了不是！”

李大皱眉：“你又不是西北人？”巧什么巧？

香儿与他勾肩搭背，凑在一起扭过身来，小声道：“你有所不知，隔壁来了‘一只饕餮’，西北边来的‘饕餮’！”

李大十分警惕：“你在暗讽我？”

香儿急道：“你怎听不懂人话呢？”

李大怒道：“你才听不懂人话呢！”

埋怨不了主人还埋怨不了这小子么，李大恨不得揪住这总角小厮的脑袋好好晃一晃，一天天的除了吃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勤学善思？竟然还敢倒打一耙，反讽他是饕餮、他听不懂话？真是岂有此理。

然而只有他一个人气不打一处来，他一回头，铁笼前早已没有了小爷的身影。

香儿见李大又马不停蹄地追回去了，站在远离捧腹大笑。

郑李黄闻声也走过来，同他说道：“你若好些了，就回去吧。”

香儿答非所问道：“李大家去了我也不家去，我得……”

他下半句话本该是“一直追随小爷”之类的忠心誓言，可他眼珠子一转，故意说道：“我得留在你身旁呀！老郑！”

此话杀伤力不轻，郑李黄倒退一步：“你这话叫人恶心。”

香儿不以为意，脸皮厚得犹如城墙。哼，论恶心，哪有隔壁的吃人狂魔恶心。

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笼子里的大虫。

相较而言，连大虫都显得眉清目秀了呢。

当然，这二人乃是各自比较各自的。

各自恶心了一阵后，也将其忘一边儿了。

因此，虽然些微知晓隔壁宅院之事的两人，亦是不知此时邻居家中到底出了何事。

林黛玉才眯了一会儿，又起来动身前往贾琏的院子里。

那昭儿关心则乱，若她们迟上半步，他将那形迹可疑的薛家郎中带回来的药给贾琏喂下去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紫鹃和雪雁也对此燃眉之急束手无策、

“姑娘，那药还喂给琏二爷吗？”雪雁问道。

林黛玉摇头：“先不喂了。”

紫鹃明白：“是怕琏二爷吃了后生出什么好歹来。”

“那眼下如何是好？”雪雁心急如焚。

紫鹃默不作声。她心中亦是百感交集，甚至也思量起后事来了。

她虽是贾母给林黛玉的丫鬟，但时至今日，也不由地替林黛玉多想了一步。琏二爷当初是陪姑娘回江南，若是此番亡命途中，也不知姑娘回到贾府后是否会受牵连……

这时林黛玉忽然开口问道：“先前那坛子咸菜还有剩吗？”

雪雁答道：“上回琏二爷都吃完了，不过还剩些汁水，厨娘还没倒掉。”

林黛玉：“如此也好。”

紫鹃和雪雁讶然，又觉得倒也是个下策之中的上策了。

贾琏似乎都尝不出那咸菜的味儿。紫鹃和雪雁合力，从昭儿那儿将药汁调了个包，等到林黛玉端着药碗来到贾琏眼前时，里头已是又浓又咸的咸菜汁了。

光看色泽，倒也像模像样，好似一碗药。

林黛玉也有些迟疑，先在贾琏眼前微微晃了晃药碗，见他并未有所反应，的确是闻不出来味儿了。

不仅如此，先前见他吃咸菜配薄粥时，也“颇合胃口”的模样，想必也是因尝不出咸菜的味道。

贾琏见今儿林黛玉居然亲自给他喂药，本还病恹恹的人都仿佛精神了一瞬。

一旁的紫鹃诧异了一眼，拉过雪雁小声道：“你巧琏二爷是不是回光返照了？”

“啊？”雪雁光顾着给姑娘递碗，并未仔细打量琏二爷。

此刻再刻意打量也来不及了，雪雁也不会对紫鹃这话有疑，她当即吓得用手帕子捂住嘴：“那那那……”

两人相视一眼——看来得准备起来了。

贾琏还在受宠若惊于林表妹今儿怎会亲自喂他药了时，怎知自己在一旁的两个丫鬟眼中已经是将死之人。

然而紫鹃和雪雁皆是越想越觉得在理。只有如此，姑娘才会有心给琏二爷喂上一趟药。而那以假乱真的咸菜汁，正如那秋后问斩罪人的断头菜一般，即将成为琏二爷能吃的“药”之中的绝唱。

雪雁凄凉地走出屋外，擦了擦眼角的同情泪，低声问道：“紫鹃姐姐，我看，你我今日便准备起来如何？”

紫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先去列好单子。”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琏二爷亲自陪林姑娘南下回江南，有情有义，可若如此福薄命浅，也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一回生二回熟，她们两人虽还年纪轻轻，但前不久刚也参与过一场不小的后事操办，多少也有些经验了。

眼下两人虽也深感唏嘘，但皆是不慌不忙，成竹在胸，势必将琏二爷的后事办妥帖了！

“你们在谈什么？”林黛玉手中碗已空，里面的咸菜汁已经全都被贾琏吃进肚子里了。

更有甚者，她面色有些古怪地同自己丫鬟分享道：“琏二表哥说这碗‘药’颇为有效，叫人再多煎几帖。”

“……？”

贾琏：再来一碗！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