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三……”布衣男子干脆就站在一旁数着新上前来跪拜的人,着急之色显露无疑。
“二、一——一呢?!还差了谁?!”
不再有人上前了。也许是人没来齐,又或许是听了焰熙安与灰衣剑客的一番争论和剖白后改变了主意。
音相瀑外静如黑夜。
“还差一个人、还差一个人!出来啊!”布衣男子走火入魔般地喊道。
妹妹怎能枉死!
千万不能功亏一篑——千万不能!
他嘶喊着,眼眶通红,也不知究竟是想起妹妹的死而生出了短暂一瞬的悲戚,还是因害怕功败垂成而生出的疯魔癫狂。
月烬辰蹙起了眉,脸色很难看。他自觉除了月光幽闭症外并没有害怕过什么,可这一刻他竟然心乱如麻,甚至因为在害怕什么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绷直了背。
比高台上的那个青年还要恐惧和害怕。
他自以为自己希望他死,可布衣男子在数人数的时候,他也同样在数。布衣男子是越数越兴奋,他则是越数越觉得呼吸困难。
为什么?
还是舍不得他么?
即使他是自己念了七年、恨了七年要杀的人,也还是舍不得?
在发现没有“一”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心底是庆幸的。
“教主?”彻月试探地唤他。
月烬辰应了一声,心里想的是这次罚不成死不成也好,不然太便宜他了。这次过去之后,等他被放出来,自己就把他牢牢囚在东殿,不准任何人来看,只能自己每日每夜去折磨他。
该怎么折磨?
他心里一阵一阵的泛酸。
用刀一寸一寸地划开他白皙光滑的皮肤,把鎏金城的胭脂毒一点一点抹在他身上,看他赤身裸体地泛红泛烂,还是、还是……
进入他,贯穿他,羞辱他,让他求饶——
月烬辰忽然痛苦地闭上眼,喉结滚动。
可没容他继续想下去,布衣男子的声音突然又响起,蕴含着极大的快意舒爽:“一!”
月烬辰猛然睁开眼。
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透过结界幕、穿过音相瀑,去看那个最后的人。
不是很陌生的身影。他低着头,月烬辰瞧不清楚。
可焰熙安不需瞧清楚也能认出来,心脏顿时坠入万丈冰窟。
是谁?
天雷劫并没有立即伴随这声“一”落下,众人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人只是走到了人群最前面,未曾跪也未曾求。
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人看清了。有声音愤怒地从音相瀑后传出来:“镜戈!”
“镜戈,你要干什么?!”
“你疯了吗?!那可是少主,是我们鎏金城的少主!”
可是镜戈仿佛什么也听不见,耸拉着头和肩,十分局促地站在音相瀑前。
焰熙安听着自己族人的叫喊,看着镜戈的样子,有什么事情突然电流般地窜进脑海里,搅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镜戈……
正当此时,一道纤细的青白身影正攀着凌霄殿九级长阶而来,步履焦急而匆忙。
镜夭轻功不佳,情急之下更是忘了这回事,她跑得气喘吁吁,以往总是一尘不染的裙摆被踩得脏乱。待到她终于站到了凌霄殿最顶上的台阶,见到了她的弟弟。
欲语泪先流,正如她那天在仙京与他初次重逢时那样。
她扑跪过去,百灵鸟般的声色哽咽:“为什么,为什么……阿晏……”
焰熙安还是一如既往地冲她笑着,眼里温柔裹挟着调皮,说出的话却意外残忍:“阿姐,对不起。”
“阿姐不要你说对不起,”镜夭顿时又潸然泪下,“阿姐只要你活着!”
她边说边抬着泪眼,固执地想去解焰熙安身上的绳缚。可那哪里是普通的绳子,是银藤电绕成的利器,她一碰便遭到反噬,猛地被一股强劲的电流火光荡开,跌坐在一旁。
银扬:“镜夭!”
焰熙安:“阿姐!”
她顾不得散乱的发髻和脏污的裙摆,不罢不休地再次上前,在焰熙安一声声痛彻心扉的“阿姐”中反复被银藤电鞭笞惩罚。
激烈的火光终于在她身上留下道道血斑,焰熙安再也看不下去,闭上眼头也不回地喊:“左护座!”
甚至无需再多说一个字,早就忍得双目通红的银扬再也不管不顾,冲上前大力拥住这个脆弱又坚韧的女子。他道:“跟我走。”
镜夭失神地靠在他怀里,强撑着意识喃喃:“我不走。”
“先跟我走。事情还不到未可挽回的地步,天雷劫未必一定会开启,你先……”
“银扬,”镜夭抬起眸来看着自己额发上的俊秀面容,“什么叫未必?”
银扬一怔:“你……”
“你,和你们银临仙京,已经夺走了我一个亲人。”镜夭的眼泪再次泛上来,又被她硬生生压回去。她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哭。
“还要再夺走一个吗?”
“……对不起……”
她揪住他的衣衿,近乎绝望地质问:“你对我就当真能如此残忍?!你所谓的爱,所谓的歉疚,就是这样的吗?!”
银扬痛苦地看着她,又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没用。爱这个字,在祖训和责任面前,仿佛这么无力。
不可轻提,不可妄谈。
“左护座,我阿姐气急攻心,胡言乱语,”焰熙安喘着粗气说着违心的话,“你别计较,带她走。”
银扬没再多说什么,一掌劈在镜夭后颈,抱着昏过去的她往后走。就连银筝也没拦他。
镜戈还在站着,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酝酿。与他同为鎏金人的银晚酬握紧了剑,真想站出来骂一句叛徒,可又觉得没有资格。
他只能沉默不语地走上前去,挡在焰熙安面前,像是随时在等候着天雷劫的降临。
“你做什么。”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银晚酬怔然一瞬,立即回身。由于焰熙安被迫跪着,银晚酬就显得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当即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头垂得比焰熙安更低,然后恭敬地叫:“少主。”
他一直是这么叫着他,从年少总角到现在的分道扬镳。这不是焰熙安回来后第一次听到少年玩伴这么叫,却还是在此时此刻听红了眼眶。
焰熙安说:“你起来。我不是你的少主了。”
“少主永远是少主。”银晚酬执拗地答道。
焰熙安怕自己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把头偏向一边,还是用淡漠的语气命令着:“你让开。”
“……”
“你想替我挡劫吗?”焰熙安讽道,“你不配。”
银晚酬后背一僵。站在后面时刻注意着银晚酬动作的银筝不想见他受一点委屈,也命令道:“右护座,到本君身边来。”
银晚酬蹙眉,内心苦苦挣扎。他回头冲着音相瀑大喊:“镜戈!不得对少主无礼!退回去——”
话音未落,就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冰石击中胸口!
“晚酬——!”
“银……”
焰熙安猛然回头过去看他,倒在自己身前,疯狂咳嗽间呕出一口血来。银筝疯一般地冲上前把他扶起来,怨恨地剜了一眼焰熙安:“不想让他帮忙,辱他骂他我都忍了。何必动手!”
焰熙安表情微动,没有解释。
而此时台下那抹还未进入众人视线的蓝影面无表情地吹了吹自己素长莹白的指尖:“替死?他不能,也不配。”
彻月在一旁道:“教主总算……”
总算愿意让台上那个被束缚着的人死了吗。
镜戈还在原地呆立,耳边是鎏金人滔滔不绝的痛斥和谩骂。他眼珠混浊地滚动,嘴唇翕动,喃喃着“你们哪里会懂……”
镜戈的出现似乎是个意外,布衣男子竟也不再催促他,抱着手臂假情假意地安抚道:“这位兄弟,你有什么仇和怨,趁早说了,创世神在听着呢。”
镜戈忍到了极致,终于仰着头扯着嗓子吼叫:“你们不懂!经历的不是你们!那天在树林里,少主他、他要杀我——”
果然如此。
那天焰熙安、月烬辰与妃命对峙之时,妃命挟持着镜戈不让他动弹,焰熙安的确曾经想过以洗星术让妃命直接换了性命给镜戈。
可是落在这个可怜中年人的眼里,就是自己的少主罔顾自己的死活,执意要出手与妃命对抗。
“胡说八道!”说话的是镜晓,“明明就是少主和月公子救你回来的,你怎么倒反过来指责他们!真他娘的忘恩负义!”
焰熙安听他提到“月公子”,心不免又抽痛了一下。
他会来吗?
不会的吧……
真是混蛋啊。
他杀了银忱,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想他念他。
“你快回去!”镜晓还在朝镜戈怒吼,“回去再听少主解释!走啊!”
镜戈双目失神,似乎陷入了什么痛苦的回忆中,周遭的声色再也听不进一星半点。他闭了眼,两行浊泪滚滚而下:“我日夜噩梦,日夜噩梦!我必须要——”
必须要什么?必须要找个出口,找个理由惩戒,才能暂缓那一刻要被自己深信不疑之人杀掉的恐惧和怨恨。
他终于扑通跪下,满目虔诚,撕心裂肺:“求创世神惩戒!求创世神惩戒!”
“镜戈你个混蛋——!”
天雷劫早已在仙京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紫黑色漩涡,在镜戈说完那句话后,终于飞速地搅动起来。
惩诫马上就要降临了。
银筝命人扶了银晚酬回去休息,接着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焰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焰熙安想了想,眸色愈发平静,先说了四个字。
“如释重负。”
月烬辰心中顿时没来由地揪疼。
“他从不告诉我,他什么都瞒着我……哈!”月烬辰笑起来,以为心中的汹涌情绪源于大仇得报,“合该这样,合该这样!”
焰熙安道:“只求神祖放过归宁,她跟在我身边七年,只是我救回来为报答我的赤诚姑娘,她双手从未染过鲜血……”
不知为何,焰归宁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马上侧过脸,冷冰冰说:“废话。”
这眉目明艳的少女仰着白天鹅般修长的脖颈,露出了远超脱于这个年纪的淡定从容之色:“求之不得。”
天雷劫开启,空中电闪雷鸣,轰隆隆声贯绝于耳。
在第一道天雷劫落下来的那一刻,月烬辰倏然站直,双手紧握成拳,眉心蹙得连脸色都发白。
焰熙安闭上眼,没有去寻找此刻心中所念之人的身影。
多狼狈啊……还是别让他看见吧。
即使隔着血海深仇,不虞之隙,也还是不想让他见到自己痛苦难堪的模样。
仙京负责修史册的仙人声音微颤,喊着:“第一道天雷劫……落……”
与此同时,一腰佩长剑的白衣少年在音相瀑外凌空而起——要去闯结界!
“小子,你疯了吗!闯仙境结界可是会死人的!”布衣男子不可置信。
离川止恍若未闻,只是在触碰到音相瀑的刹那被一股强大的仙力猛地击中,毫无悬念地重重跌落。他顿时在地上痛苦地抽搐不止。
他的恩人!怎能受此大辱!
焰熙安被眼前变故惊呆,“川止”还未来得及出口,天雷劫已经打在了他身上!
仿佛全身都被强劲电流一穿而过,全身的筋骨都在被扒开、抽烂。
连痛都喊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