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目送着银扬深沉得落寞的身影，映进了焰熙安柔和的瞳中。在暮光中他原本还算看得清楚，突然一阵风从后方扑来，他感到头上一重，眼前景象蓦地全黑了。
“入秋了。”月烬辰披着一件银灰外袍走上来，气定神闲地在他身旁坐下：“摘星台，你也知道这地方？”
焰熙安默默地扯下盖在头顶的风衣，盖在肩膀上。他的视线还落在城门处没收回来，月烬辰支着腿问：“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
“两个太阳，一个成了柔月，一个成了烈火。”
这分明是相识的故人才能说出的感慨，可焰熙安心里还在回想刚才与阿姐的对白，此刻竟也没听出点什么端倪来。
月烬辰支了脑袋偏头看他好一会儿，看得他浑身生出不自在，刚想问他到底在看什么，就见月烬辰眉眼一弯，道：“你是不是带了酒？”
“……”
焰熙安又默默地扯开一点外襟，错金铜座酒壶在他怀里一览无遗。
真是怪得很，自从月烬辰那夜微醺，他们同在勾栏红肆里睡了一夜之后，月烬辰好像开始逐渐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比如现在，知道他在哪，知道他体感微凉，甚至知道他藏了好酒。
他在人前披的那层谦谦君子外壳好像要被他撕开了，他好像就要看到里面裹着的真实的镜晏。
“我们这算是和好了吗？”月烬辰接过酒壶，没再看他，状似无意地问。
……月三岁。他明明已经道过歉了。
焰熙安只得又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对。”
“嗯，知道就好。”
“你说那些人不是你杀……”
“我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那儿了——”月烬辰缓缓凑近了他，面容在晦暗的昏色里盈满了迷人的危险，茶发就在他眼角余光里跃跃而动。
焰熙安一直对月烬辰的靠近很敏感，以前是因为忌惮，现在似乎不是了。
他那张脸，他的幽香气息……实在让人心悸的招架不住。
“你要是想知道更多，就得拿更多有用的跟我来换。”
焰熙安手掌撑着高台，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点：“言下之意，你不是真正的月魔？”
这点小动作也没逃过月烬辰的眼睛，他反手摁住他腕骨不让他再后退，再使了点劲把他的手往前一带，焰熙安莹白掌心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一个称呼而已，”他说，“你又是真正的焰圣吗？”
“……？”
下一秒焰熙安浑身一颤，月烬辰用他温凉柔软的指腹开始在他掌心里若有似无地画圈。
“绿焰是做什么的？”月烬辰轻声问。
他的后腰绷起来，脑海里的弦也跟着绷起来。
三尸洗星术。
以三尸气作媒介，放出后能吸食活人血肉，反哺到另一人身上。被反哺之人只要尚存一口气在，效果就堪称鬼门关抢人，起死回生。
但是被吸食的人，只要身体机能与被反哺的人相去不远，比如不是像焰熙安和离川行那样一个仙躯和一个凡胎的差别，就是必死无疑。
简而言之，以命换命。三尸洗星术是救人之术，也是杀人之法。
他是鎏金人，相比仙京人仙力低，驭器水平低，相比七境阶以上的精怪更是武力不敌。
但只要三尸气一出手，所过之处浊气遍布，所沾之人无一幸免。
当年他从洗星阁醒来后，体内无缘无故就有一股邪气在横冲直撞。他手掌一抬，一团绿焰就蠢蠢欲出。
所谓焰圣救人，不过是焰圣杀人而已。一字之差，在世人眼中也许就是千差万别。是誉是毁，一念之间。
这些话，若是月烬辰在潇湘馆那夜问他，他说不定就毫无保留地倒出来了。可是现在，金台高筑，他双脚悬在摘星台栏杆外，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冷风敷面，让他不由生出几分寒意。
他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
月烬辰盯着他的唇，顺带勾起自己的唇角，伸出手掌覆上他掌心。
“不愿意说就罢了。我只问你，你现在算是仙京的人，”他握紧了他的手，“还是我的人？”
他的指骨如节竹，掌纹如雕木，手腕如凉玉。
“你要是做我的人，你掌中的这团绿焰就是我们所向披靡的武器。”他说完这句话，忽感腰间一阵奇痒，冰魄正不满地搔着他。他“啧”了一声：“之一。”
焰熙安眨了眨眼。
月烬辰不懂他的眨眼是什么意思，一挑眉：“你要是仙京的人，”他手上倏然加重力道，焰熙安眉头一皱，忍住没有呼痛。
月烬辰眼神一黯，一下松开手，“那你就走。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焰熙安怔怔看着他，手掌还摊开滞在半空。
“这段时间我看得出来，你对这里很上心。”月烬辰收回目光，饮了一口酒，“虽然我还摸不清你跟鎏金的关系，但仙京对这里的所作所为，你看到了。有什么想法？是继续为虎作伥，还是为了这群无辜的人迷途知返？”
焰熙安终于开了口：“那可是仙京。你想做什么？”
“我还有大仇未报。”夜风袭来，月烬辰神色凛起，“仙京背后绝不只是银筝这么简单。”
焰熙安沉吟片刻：“你是说上次那股灵力？”
“不止，”月烬辰接道：“借恩泽之名，诱导鎏金人去仙京、去神金坊。银晚酬救人那次是巧合还是阴谋姑且不论，光是神金坊这个主意，就不是银筝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竹筒脑袋能想出来的。”
“……”
他居然把堂堂银临仙君称作竹筒脑袋！这要是让人间听见……
“仙京还得查。”
偃师。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人。这个人七年前不知从哪冒出来断言只有天资异禀的少年上仙可以救银筝的命，矛头直指银忱，是以银默语和当时的君后都信了他，逼得银文昭和银忱走投无路求救于鎏金。
也是他在之后强施邪术，不知道用了什么药和什么法子，让被抓回仙京的少年穿心破骨，疼痛欲绝。
银筝苏醒后，仙君猝然重伤，君后暴毙，而偃师就此销声匿迹。
若他还留在仙京……
必得除之而后快。
“你想怎么查？”焰熙安问。
“我太招眼，”月烬辰很有自知之明地道：“每次一去他们躲得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嗯，”焰熙安没忍住笑了笑，“所以呢？”
“这事别让镜夭牵扯进来，太危险。”
焰熙安惊讶道：“所以你放话让她当城主，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
“也是为了转移仙京的注意力。”月烬辰解释道，“我让镜夭当了城主，他们就会以为我对鎏金放了权。镜夭一个女子，先在鎏金好生养了十八年，又被迫在仙京关了七年，有什么可惧的？他们一定觉得镜夭好对付。越是这么想，越容易轻敌，也越容易露出马脚。”他顿了顿，道：“他们若真把她当成个好掌控的空壳傀儡，就不会伤她。”
焰熙安深以为然，自认他替阿姐想得还算周到。
周到?
他心血来潮问了句：“你对她……？”
“想什么？”月烬辰把酒壶举高，置于泠泠月色下把玩欣赏：“我拿她当阿姐。”
“……我还是没明白你想做什么。”脚下华灯亮起，与月烬辰靴上嵌着的雪花相映成趣。
摘星台由于高度太高的缘故，仍显得清冷漆黑，唯有一道银白月光洒下，独成一色。
月烬辰转过头来，此刻眼眸比天上星子还亮。他把酒壶往回递：“这么说，你要跟我站一边了？”
他笑得明朗，正如兹时兹地月洒长夜，让焰熙安有一瞬间的恍神。
……这下真的是处敌成友了。焰熙安回想了下当初跟他来鎏金的初衷，一切荒诞到像中邪。
但焰熙安不得不承认，中邪的滋味，也不是那么让人排斥。
他把伸手接回了酒壶：“你说吧。”
“鎏金城的人敬你信你。”
“……所以……？“
“我们需要一个内应。“月烬辰道，“能够正常往来于仙京而不引起怀疑，又能助我们查探消息。你觉得银思今如何？”
焰熙安马上否认：“要查探消息就得深入到他平时不常去的地方，不行，太危险了。”
“这小鬼有胆气，剑也使得不错，不是吗？是你低估他还是我高估他了？”
焰熙安还是说：“太危险了。”
“他十六岁了，”月烬辰道，“我十六岁的时候，经历过比这更危险的事。你能护他一时，能护他一辈子吗？如果仙京还有更危险的图谋，他们以后要怎么办？”
焰熙安垂着眼，道：“那问问他本人的意愿吧。”
“行，”月烬辰站起来俯视他，“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他整个人沐浴在夜色中，伸手指了指焰熙安的腰间：“为了彰显同盟之谊，你身上的风铃解开分我一半。”
焰熙安良久未答，月烬辰抱起手臂看他。
“我能问你件事吗？”
“你问。”
“昨天那个摇盅的仙子，最后问了你什么问题？”
“那个啊，”月烬辰倚上摘星台的栏杆，“她问我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你怎么说的？”
月烬辰抬头看着夜，修长的脖颈就露出来。
“我说，为了守好一座城。”
他的眉眼被夜色遮去了，看不真切，唯有唇角弯得似弦。
“与风铃千里可感。一声风铃音，涉水穿山来相应。”焰熙安慢慢把半排银铃管取下，就着这一站一坐的姿势把它别到月烬辰腰间：“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