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川的声音很轻，却敲在了秦墨的耳膜上。

他一直低着头一直在思考，不是因为受到冲击太大承受不了，而是他在顶着回忆里狂卷的风沙，一点点将遗迹中的残渣碎片清理出来。

“你不要太为难自己。”秦墨总是想照顾他。

“我得帮你点忙，只要我能做到。”晏行川说，他抓住了秦墨的手:“你也别太担心了。”

秦墨愣住了，他这才发现，小五的手指虽然颤抖，却一点都不冰冷。

冷的是自己的指尖，已经战栗着发白。

秦墨拥有一个巨大的商业帝国，雾华市不知道多少人在羡慕，感叹他命好。通常豪门恩怨不断，他偏偏是独生子，连兄弟阋墙的戏码都没机会演。

可位置越高，危险就越多。

一个女工失踪，麒麟工业股价顷刻之间暴跌，可惜一个能帮他的人都没有。

如果这个案件破不了，g国项目大概率化为泡影，而他的巨大帝国出现松动，那些一直盯着他的叔叔伯伯，在外头伺机而动的池轻鸿，都会立即扑上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秦墨也是个人。

也会怕。

也会担心。

可是晏行川，这个住在出租房里，脑部严重受损的“小傻子”，却让他不要担心。

真是傻子，明明自己一无所有，却反过来关心他这个皇帝。

没人会对呼风唤雨的秦墨说这三个字，秦墨也以为他早就不需要这三个字了。

可他听到的时候，还是会想微笑。

“好。”他点头:“我不担心，你想起什么了？”

“想起来我们当初有一个研究项目确实是ai换脸，程序甚至精确到了肉眼辨别不出来的地步，当时我们怕这个技术被用在非法途径，所以在数据里留了后门，用特定的解码程序，可以把被换脸的人复原。”

秦墨有些惊喜，但很快又落寞下去。

晏行川应该不知道，在他们出车祸的同一天，左安实验室内起了一场莫名的大火，实验室的一切资料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因为实验室研究是计算机相关，因此所有资料和数据都是本地保存，没有上传云端。

唯一的备份，在左安的手提电脑里。而那个电脑，随着车祸也一起粉身碎骨了。

当麒麟工业被舆论卷进案件时，秦墨特地调查过这件事，他甚至参与过手提电脑的复原，可惜没有任何结果。

“这个解码程序在实验室里吧……？”秦墨不忍心告诉晏行川实验室现在的情况，意味不明的感叹了一句。

没想到晏行川回答:“这个程序是我写的，当初每天都在研究，所以做过一次拷贝。”

“在哪儿？”

“在我当初的手机里。”

秦墨震惊不已，他没想到事情居然有这样的发展，他总觉得有哪里形成了一个回环，只是现在的线索太少，看不明白。

另一边，云亦容问完了情况，找到秦墨告知:“消息不算太好也不坏。赵家兴家里太穷，星华大学有钱孩子太多，他跟风花钱欠了不少债，知道左安实验室的技术是天价，所以才去盗窃。不过他也说当初偷技术是自己一时兴起，后来卖给池轻鸿纯属偶然。而池轻鸿在控股后严格控制公司支出，让他赚不到什么钱，他就把ai换脸做成了一个小型程序，放到了暗网上去卖，至于有谁买了，我们还得查。”

“这么说来，工厂的监控录像很可能就是被换过的？”秦墨问。

云亦容点点头:“很有可能，但我们要做进一步的核实，包括查看监控录像有没有黑客入侵的痕迹，以及跟程序进行对比，看哪一段被篡改过。”

秦墨告诉了云亦容晏行川想起的回忆，只不过当初的手机被赵家兴偷了，时过境迁已经两年，这个线索怕是又石沉大海。

没想到云亦容听了，那张一直严肃的不行的脸上终于出现微笑:“那你们运气还挺好的。”

“怎么？”秦墨问。

云亦容说:“赵家兴偷了技术没几天就卖给池轻鸿发了大财，不缺那点钱，就把晏行川的手机扔在家里，到今天也没动过。”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顺带一提，他今天看到晏行川，还以为是偷了他手机才引鬼上门，把他吓得不轻。”

说完，云亦容和秦墨都笑了起来。

线索被打通，现在只等云亦容的调查结果。她会把晏行川的手机交给技术部的同事，等处理完毕再还给晏行川，晏行川也同意。

一通忙完已经日落月升，正是七点半的下班晚高峰，雾华市中心的朱雀大道熙熙攘攘，就算秦墨家离这儿最多两公里，也估计得开出一个小时去。

两个人从写字楼上下来，本就忙了一整天，饿得不行，晏行川左右看了看灯火通明的街道:“秦总，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

朱雀大道上林立高楼，几乎都是上市企业，有雾华市“黄金大道”的雅称，也有“打工牛马一条街”的俗称。

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小饭馆和咖啡店，更何况雾华市本就有美食之都的外号，两人一抬头，就看见旁边是一整条美食街。

雾华市中心城区在老城区的基础上改建，高楼后面就是一条条古老的弄堂穿巷，青瓦黑墙的老房子中间是狭窄的青石板路，一个个苍蝇馆子人声鼎沸，是雾华市最常见的烟火气象。

秦墨也见过这些馆子，但他没进去过。

秦墨的母亲林诗雅非常在乎东西的“币格”，如果价格太低，她看也不看，也禁止秦墨去，怕丢了身份。

久而久之，秦墨也不会去仔细看那些苍蝇小馆，只在所谓的米其林餐厅出入。不过，他其实是去过那些地方的。

在很久以前，他还住在【富华小区】的时候。当时麒麟工业如日中天，父亲在外头打拼，母亲忙于各种社交聚会没有管他，高中的暑假，他就留在奶奶家。

奶奶家不大，总共两室一厅的小屋，墙上刷着半人高的绿漆，水泥地面不需要脱鞋，但是打扫的干干净净。

奶奶节省惯了，夏天不爱开空调，总是开着吊顶的电风扇，老旧小区楼不高，建筑也不密集，穿堂风从院子里茂盛的树前刮过，吹开了秦墨雪白的衬衫，在客厅里绕了个圈儿，最后把阳台上的花叶吹动，风铃吹了个响。

那时候的秦墨，俊朗安静，喜欢穿雪白的衬衫，他跟现在一样每天站的笔直，戴着无框眼镜，头顶的碎发在风中轻轻的飘，闷热的汗珠从额头落下，顺着棱角明确又陡峭的下颌骨流淌到欣长的脖子上。他低着头，看见院子里有一些孩子在跑。

富丽堂皇的别墅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

奶奶家的老小区里什么都是旧的，但是热闹。

他就是在那里见到的晏小五。

当时他十二岁，刚上初中，住奶奶家对面。奶奶说，这小孩比秦墨还聪明成绩还好，秦墨当时还不服气，觉得奶奶偏爱了别人。

而放他从三楼的阳台看下去，在滑滑板的晏小五抬起头来，用一团奶气的脸庞看他，秦墨看着圆圆的脸上圆圆的眼睛，突然气就消了。

甚至在偶尔碰见的时候，秦墨会掏出自己富裕的零花钱，给晏行川买汽水喝。

“是可爱。”他点点头回应奶奶的夸奖。

奶奶感慨:“周婶有福气啊，有个这么好的儿子。”

她说完，也会拍拍秦墨已经高大的，如同成年男子一样的肩膀:“像我也有福气，有阿墨这么好的孙。”

秦墨听奶奶这么说，会轻轻的笑，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一声:“还好吧。”

奶奶说，以后晏小五长大，肯定会成为天之骄子，让周婶过上一等一的好日子；而她的阿墨也就要长大，等阿墨从国外读完书回来，也一定会让她过得比谁都好。

只可惜，阿墨没长大，也没从国外回来，奶奶就死了。而小五出了车祸，从天之骄子跌落泥潭，周婶拼了命的给他治病，什么都卖光了。

奶奶死之后，母亲做主，将富华小区的房子出售。周婶为了救小五，也把房子卖了。

那个在巨大榕树旁，夏天会有传统风的富华小区5栋3楼，如今已经不属于阿墨和晏小五。

围绕着蝉鸣和汽水味道的夏天。终究只是回忆里的遗迹，已经过去了。

雾华市的车流川流不息，就像是时间一样，匆匆而过，绝不回头。秦墨看着人流与灯火出神，然后他就看见了——

一瓶汽水。

橙黄色的苏打果汁，在磨毛了边的玻璃瓶中晃。老板用开瓶器将两瓶汽水的铁皮盖子起开，扔在旁边的白色塑料箱里，插上有着红蓝条纹的吸管，递给了晏行川。

晏行川拿着这两瓶本地特产二三十年，叫做“南国”的橘子味汽水递给秦墨。

“秦总，你喝吗？”

他问完没等回答，把汽水塞进秦墨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南国的橘子汁，我记得你小时候也喜欢喝。”晏行川不记得大学以后的事，之前的事记得很清楚:“先喝点东西，看看你想吃什么晚饭。”

他晃晃悠悠找餐馆，在秦墨旁边打转，像是小时候骑着滑板车围着秦墨转。秦墨低下头，看他那张团子气的脸，然后就看见团子气对他说:“小时候你给我买橘子汁，我还挺惊讶，我没想到你这种人会送我喝汽水。”

“我这种人。”秦墨哭笑不得:“我是哪种人？”

“那种……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家世也好。很厉害，很了不起……我妈说过，你以后肯定是要当大人物的，跟我这种小鬼不一样。”

“我算什么大人物。”秦墨摇摇头，觉得这话没意义。

“我也觉得是，什么大人物不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晏行川还是这么耿直:“我当时只觉得，你总是一个人待着怪可怜的，就每天在院子里玩滑板，想陪你待会儿。”

秦墨看着他，有些意外:“怪不得我每次下楼都能看到你，你是为了陪我？”

“昂。”晏行川点点头，又吸了口汽水:“但我也挺爱跟你玩的。”

晏行川初中的暑假，闷热而忙碌。他要写作业，要帮妈妈看店，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抱着他的蓝色滑板，陪那个邻居家的大哥哥。

妈妈说，邻居奶奶的孙子特别厉害，长得好看人也优秀，像传说里的人物，晏行川听了，非常崇拜，每天都盼着他来。

那天他在院子里玩滑板，刚好抬头，看见了隔壁邻居的阳台。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站在阳台边的风铃下面，美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

他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大哥哥，不由得微笑，而大哥哥也低头看向了他。

晏行川挥挥手，秦墨也挥手回应。

而现在，他站在一家面馆门口对秦墨招手，秦墨也走过去回应了他。

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分别要了一碗牛肉面，晏行川也想起了当初的事。

“我当时就觉得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现在秦总你有一说一长得更漂亮了。”晏行川说话直来直去，表达的也很坦诚。

秦墨觉得他说话真的挺有意思:“你夸我我很感谢，但我好歹是个30岁总裁，你下次要不考虑用‘帅’这个字而不是‘漂亮’？”

“就是漂亮。”晏行川坚持自己的判断:“而且感觉那个时候你就很孤独，现在也更孤独了。”

面条端上来，晏行川欢呼一声，立即开吃。秦墨想要拿筷子，手指却停住了。

“小五。”秦墨看着没心没肺的晏行川:“那你以后会陪着我吗？”

他问完，突然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太矫情了。

“我不是说跟你一起了吗？”晏行川抬起头，看向秦墨没动的筷子:“墨哥，你怎么不吃啊？”

“啊……”尘封已久的称呼突然出现，秦墨的手指端住碗，一股热气冲上来。

“快点吃，吃完我们就回家了，墨哥。”小五催促他。

秦墨笑起来，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