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罗桑兑现了诺言，叩门领她去转经轮。

清晨山里寒气袭人，有初穿上厚外套、帽子、围巾，防止任何感冒的可能性，全身只露出乌溜溜的眼睛，“本来以为你是随口一说呢。”

罗桑右手掌向上，眼睛直视着她半躬身，“扎西德勒。”从举止到眼神，都是非常专注的问候。

她模仿着动作，“扎西德勒。”

等两人并肩出发，他煞有其事地说，“我答应了你，自然会尽力做到。”

这话说得……她“噗嗤”一笑，见他依旧一脸认真，“这句话，要是换个人对我讲，我肯定是要说油腻的，不过你实在太认真了，姑且相信你了。”

他偏过头疑惑望着她：“油腻？”像是听到什么新兴词汇。

“就是……某些自信言论啦。”

“这话和自信有啥关系？”

看样子他是真不懂，而她懒得解释，“OK。终止这个话题。”

他依旧站在原地，一脸认真恪守，“言必信，行必果。”浓眉下压，眼窝深邃，身后耀目的白成了鲜明背景板，“朋友之间，应当是这样。”

有初深吸一口气，左右环望着逶迤的山峰，“知道啦。”心道眼前这人不愧是兰姨的儿子，连对自我的坚持都如出一辙。当初画廊经理建议她“借鉴”热作能够有更多的收益时，她也是这样与人僵持，“临摹就是临摹，只是把色彩换一下就挂上原创的名，哪有这样的道理。”

罗桑这才罢休，走在前面继续领路，两人转入一山道，靠里是一面如刀削的石壁。

她向上辛苦地仰望，折弯了腰都望不到边际，“我们真像掉进了石头城里面。”

山腰两侧都是高耸的山峰，他对这类陈述早已习惯，甚至颇为自豪，“扎尕那，本就是石匣子的意思。”

没走多久，两人来到一处小寺庙，外面挂着经幡，进门前有个水经转房，有初静静聆听水流声，“好像以前……好像水风车。”

“原理差不多，都是水流带动叶片转动。”罗桑示意她往里走，“我们转得在旁边。”

往里走，殿堂里有三两村民正在叩拜，两人耐心等了会儿，罗桑轻声跟她诉说着神明的名字，掌管何事，走到一处他说：“涅甘达哇，就是上次说的山神，创造了众生和天地。”

跪在柔软的垫子上，有初闭上双眼，内心却是一片清明，此时此刻她才愕然发觉，就算面对神明，她也是无言的，似乎别无所求。

实际上，她很清楚，这是因为现实让她认清了一个道理。

求谁都不如求己。

就算有幸得到神助，也是修行在个人，不是么。

无心打理苍凉的内心，她转念一想，俗世可求的事情还是相当多的，金钱、学业、前途、事业、健康……对，就求奶奶健康无忧吧。

黑色睫毛如扇子般，煽动翅膀，幽幽眼珠看向上方塑像，清亮的微光穿透茫茫迷雾，澄澈如水。

拜完出来，殿堂周围环绕着一圈金灿灿的转经轮。

罗桑告诉她：“每个都要转，一定要顺时针。”

“嗯。”有初跟在后面，伸手推动轴轮转一圈，就念一句六字真言。

一前一后，一字一句，耳畔溪流潺潺，水涧中经筒吱呀，人与自然，一同与神明链接。

手中不断拨动小圈，路过溪石边，小腿旁水汽旺盛，侵蚀入骨的寒意似曾相识，至少裤子被溅到的水花很快晕开，不像海水拍打在身上那样疼。

至少，现在终于有了着落。

待到路程过半，周围听不见任何多余的声响，只剩下极度的静，内心逐渐舒缓下来。

直到在寂静中依稀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有多久没有好好觉察自己的感知了？

当下的感受是怎样、以前的回忆是怎样、未来的期许是怎样……许多事情都被她隔绝了，以至于连她自己都看不清自己。

走这方小寺，有初静默地回望，久久没有说话，目之所及，水流依旧，涓涓不绝。

罗桑走出半米才发现她正在回头仰望着后面，以为是在看山上的白塔，“那就是拉桑寺，不过要爬山，我担心你会觉得累，想去的话我们慢慢走也是可以的。”

心中盛满平和。她发自内心地微笑，“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陈扬来电，问及他们去处，罗桑回复带她转经轮，那边听他说得简短，直接会错了意，“转经轮啊，那就在拉桑多拍点照片。”

挂断后相顾无言，有初说：“我不怕累的。”最后两人还是决定上山看看。

拉桑寺在山的高处，罗桑带着人往上爬坡，“注意脚下。”

她眯眼看着山远处，雪与雾缭绕在群山与梯田之间，低语呢喃，“天人合一。”然后沿着山路往上，简直是移步换景，沿着梯田上山，从旁观者到亲历者，亲身实现了天人合一的过程。

越往上爬，雾气越重，地面的冰雪也更厚，行至寺前两三百米，佝偻的老人在必经之路兜售虫草。看着标价，她忽然想到一个很实际很关键的问题，“虫草、宝石、黄金、唐卡都能换钱，也能改善一下物质条件，为什么还是看着还是很清贫？”

“分情况。有些是不懂现代化享受，进城里住酒店吃泡面，挥霍几天又回到家里；有些则根本不受消费主义浸淫，到手的钱宁愿划出大部分捐给寺庙。”

“后面那种是信仰高于一切吧。”有初淡淡说，目光缥缈，“钱带来的烦恼确实多。多了没有权势树大招风，自然要防人觊觎，少了自然得担心朝不保夕，直到被逼得走投无路……”

说话间，串珠擦身而过落在地上，罗桑正想帮忙拾起，旁边跑来一位青年小哥，快速捡起来在身上擦拭，仔细吹了吹，对上他的视线，双手合十露出羞涩的微笑：“扎西德勒。”

罗桑微笑目视：“扎西德勒。”

那人很快隐匿在人群中，行走时悉心爱护。罗桑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背影，像在回答她的话，又像在自言自语：“各人走各人的路。”

还没走近就听见钟鼓沉沉，寺前一位精瘦的妇人正顶礼膜拜，她止住了声音，因为眼前的景象给人以无声的震撼。

先是站着嘴里不断诵念，掌心朝下俯在一块锃亮的石头上，然后膝盖下跪，最后全身下拜直至额头在石上轻扣，至此完成一个叩拜。他们路过时，她已经再度直起身，有初听到她念的是“唵嘛呢叭咪吽”，双手合十高举头前，虔诚不受寒冷限制。

她问道：“匍匐朝圣？”

罗桑轻声说：“磕长头。”

拉桑寺不愧是扎尕那的寺庙，连经纶也不负“石匣子”的声望，连转经轮都是水磨经轮。

有初看着巨大的白色水磨，心里忽然有了奇异的联想，或许不仅是人在转它，它也正以悲悯之姿俯视众生。

后山正有位村民牵着几匹马经过，其中有一匹马路过时突然打了个响鼻，罗桑吹了声口哨，原来是“旧识”。

牵马的村民也呵斥几声后，也认出罗桑，“带朋友来玩。”

“嗯，我同学。”罗桑也停下步子，然后转身对有初介绍，“这是格来。”

格来直勾勾盯着有初，扬声道，“你好。”虽然常年风吹日晒皮肤黝，但眼睛明亮。

“你好。”有初听这声量，觉得肯定身体倍儿棒。

格来说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能听出来他尽力了，没支撑几句就跟罗桑说回藏语。

有初站在原地打量这几匹马，大多以棕色为主，体型不如电影里高大健硕威风凛凛，但十分精瘦，能肉眼看到大腿肌肉都鼓出来了。

罗桑过来领着她继续往前走，“走吧。”

她伸手指向棕白颜色的那匹马，再看向他，“这只马的眼睛……”尾音被吹散在风里，罗桑听得不清楚，“你说它眼睛怎么了？”

“它的眼睛和你很像。”深棕的睫毛浓密，略带野性，顺着眼角弧度微扬，眸光通透，似是熟谙世事，但又有点天真。

从小到大见过那么多动物，她一直觉得很多动物的眼睛都有自己的神态，虽然可能是她自以为是在拟人化那些动物，但只要对视她就能感觉到，万物皆有灵，有些神态是独一无二的。

下山走的是另一条路，在山腰碰见了陈杨，抓着两人叨叨一路，先是指着两人骂单独行动，然后拉着罗桑叮嘱安全问题，最后就是盘问有初的文案构思。

“让你来不是光玩儿的，我希望你有了亲身感受再写，其实景色都差不多，但网络媒体嘛，加了文艺滤镜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我知道写什么了。”有初确实感触颇多，“谢谢你们带我过来。”

这下换成陈杨不好意思了，毕竟应有初开始是千万般不情愿的，推诿多次推不开才来了，来了还在应奶奶不舒服时阴阳陈杨几句。

陈杨看着罗桑：“这……转经轮能够转性？”

山下的路口上停着几辆汽车挡住去路，大白天还打着远光灯，行事非常张扬。

行人只能在车子缝隙间绕过去，罗桑叹了口气，看着有初意有所指：“刚刚我说漏了一种，也有家产丰厚又懂得享受的，看见这停的丰田越野没？就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