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走廊里风正大，即便换气窗都让掩上了，也阻挡不了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的寒气。

孟冬晨将掌心摊开，看一眼跟随自己多年的眼镜，下一秒，他的动作让夏至瞠目结舌——他竟将镜片直接从框里推了出来，转手就挂在她脸上。

“如果可以让你比赛时更从容，那牺牲一副眼镜也值得。”

孟冬晨是那样坦然，把所有的一切都合理化，鼻梁上的镜框很轻巧，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她很不好意思用手指去碰了碰，听到屋里孟士柔已经在找人了，忽然有些慌，“怎么办，又得挨骂了。”

孟冬晨却是笑着拉起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怕什么，还我有一起，骂不着你多久。”

那晚不出所料，两人一进门就看到孟士柔叉着腰站在客厅，脸色沉沉等着两人，夏至要乖乖上前领骂，孟冬晨却用手臂碰了碰她，接着将人揽在身前，一起低头忏悔。

两人足足听了孟士柔发了半小时脾气才被解放，挨得什么骂夏至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拿着吹风机替自己吹干头发时，手指捋过发丝时，他手心的温度。

隔天一早孟冬晨送她回沈家前，特意把车绕道到万达广，夏至以为是要采买年节礼盒，背着自己的小包包，正要掏钱，他却压着她的手往商场的少女服饰区走，直到门前，指着模特身上的羽绒服，将她轻轻推了一把，“去，试给我看看。”

夏至微微愣着，目光随着他的指尖慢慢落在那件粉藕色的毛料外套身上，半长的款式，有着金色的小扣子，帽檐上滚了一圈毛茸茸的羽毛，没有女孩经过时不多看一眼。

即将新年了，商场里少不了来买新衣服的女孩，在父母的带领下，各个都是粉雕玉镯的小公主。

相较之下，夏至有些忐忑地拉拉身上的面包服。

衣服当年就往大的买，确实穿了好多年头，如今米白色的袖口已经被磨出了陈旧的痕迹，甚至边缘布料的缝线绽开了一点，赤裸裸地袒露了里头灰白的绒毛。

夏至在孟冬晨鼓励的目光下去试穿了那件外套，甚至还换上了导购姐姐拿来搭配的洋装跟皮鞋。

本想着让孟冬晨看一眼自己的模样就去换下，没想到他却已经结了帐，让人把旧衣服都打包放进纸袋里，方便他先拿回孟家。

上车时，夏至因为一身过于隆重的打扮显得有些腼腆害羞，在系安全带时很小声跟他道了谢。

孟冬晨其实一直在观察这小姑娘，他们不是常常见面，可就是如此，每一次见面，所有改变，所有感受都特别深刻。

虽然性子还是那样腼腆内向，胆子真的不算大，可是看着稚气未脱的小圆脸慢慢开始有了那种味道，那种??会吸引路过的男孩多看两眼，或是推推搡搡着前来说几句话的魅力。

其实刚刚一路从商场下停车场，电梯里、廊道上，有不少男孩看了过来，都让他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跟很多孩子相比，她并非缺吃穿，却总是少了一点。

可所有的感慨最终到嘴边都只化做一句，“很漂亮，我们吱吱真的长大了。”

这两天有太多的没想到了，峰回路转，像是坐过山车，夏至在回沈家的第一天，送上伴手礼，给沈家爷爷奶奶磕过头后，就因为高烧连年夜饭也没得吃就被送回了宿舍。

当她在窝在床上裹着新外套抱着热水喝时，看到手机屏幕播放了孟冬晨第一部卖到串流平台的作品，当他的声音随着画面一起出现，所有的繁杂思绪都被抛之脑后，好像整个世界突然被按下了慢动作键。

她能看清楚他在思考时，习惯动作是用手指去触碰眉梢，或是说到悲伤的故事，右手会不由自主去摩挲自己左手的虎口。

她烧得迷迷糊糊，却把每一帧画面都截图放在心底，直到感冒药效发挥作用，迷迷糊糊中，她接到了一通电话，孟冬晨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又像是在身边，感觉到自己被一件宽大的外套裹着抱到车上时，她拉着他的衣袖，小声问：“你是不是又要出差啊，到时候我能不能??能不能给你电话？”

因为知道他过两天就要带着孟爷爷去美国，她想抓紧时间的尾巴问问他，可人在病中，嗓音就显得很委屈、很娇态，甚至带上一丝渴望，“我不会一直打扰你，只在你说可以的时候我才打??”

孟冬晨正给她盖被子，顺手把蹑手蹑脚要拿平板玩的孟天航给打发出去，笑着去碰碰她额头的温度，“可以，想打就打，我一定接你电话。”

这是很简单的许诺，对孟冬晨而言并不算什么，可他不知道，这句话成了少女整个寒假的期待。

可她终究没敢随便浪费机会。

寒假短暂，接下来整个三月，她都花费大量时间在准备比赛上，终于在决赛时刻一举打败了国际学校的佼佼者，而那个时候，已经过了清明节。

她跟着孟士柔去祭拜夏野，才知道孟冬晨带着孟爷爷待在美国一个多月是为了要适应环境，就为了参加六大马中最经典的波士顿马拉松。

透过孟冬晨，她知道美国是一个是由50州、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多个境外领土和外岛所组成的联邦共和国。

曾经这只是课本上、在讲堂上老师讲解的内容，跟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可是因为孟冬晨，她开始注意纽约在哪里、波士顿在哪里，两者距离多远，而为什么波士顿马拉松被称为市民跑者的奥运殿堂，又为什么每年固定在爱国者之日举行，她对这个世界的好奇，都是来自他。

她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去查询资料，终于组织了一通电话的内容，可是在电话接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太紧张忘了去计算时差，等到听见他的呼吸声时，一切都太晚了。

“那个??”

“怎么了，是不是有话想说？”

隔着千山万水，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他依旧一语道破。

不知道是不是相隔太远，孟冬晨在电话里的嗓音带上一点沙沙的哑，有点陌生，随着他所在地的背景声传来，她忽然就忘了准备好的话题，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去看桌历，“啊??今天四月十五号，你、你是不是在比赛现场啊？”

“做过功课了？”

她听见他低低的笑声，所有紧张感也慢慢消退几分，像是给老师背诵课文一样，开始跟他报告自己在网上查到的资料。

她说的很慢，他始终安静听着，偶尔能听见孟冬晨那处的背景音有人在欢呼尖叫，他还是很有耐心，甚至会在她思考时插入几句“然后呢”、“据说是这样没错”来诱导她继续发言。

等准备的话题都说完了，夏至忽然觉得自己很傻。

这些百度来的东西他怎么会不知道，聪明如他，见多识广如他，不过是耐着性子听她说话。

夏至有些着急，怕他觉得无聊一会儿就不想跟她说话了，胸腔里满是焦虑，却在这时，她听见孟冬晨问：“有查到PB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啊？”焦虑一下被疑问占满，她试着去猜，“personal best？”

“很好。”孟冬晨笑了一声表示赞许，“那BQ 呢？”

这个她有看过，答得很有自信，“Boston Qualification，波马达标时间。”

这回她听见孟冬晨浅浅的笑声在延绵，像有只无形的手，摩挲过她发烫的耳尖。

“听起来你已经摸透了波士顿马拉松，以后有机会带你来看看。”

心里头瞬间被塞满了柔软蓬松的棉花，她松了口气，认为自己这一次表现得还算不错，正想问他从上海飞波士顿有多远，要多久，下一瞬间，电话的背景音传来一声巨响，爆破声如同气球贴着手机炸裂，巨大的声响穿透话筒直达耳膜，夏至一瞬间只感觉到耳内嗡嗡作响，不等她开口追问，电话随即断了线。

耳鸣声剧烈，夏至的脑子里有巨大的恐惧感升起，她听过类似的声音，透过电话，透过电波，夏野就是这样在通话中断了与她的联系，接着便是永远的天人永隔。

夜风吹动薄薄的薄纱窗帘，一下将布料吸了出去，一下又吹鼓起来，来回之间，细缝里钻出尖锐的风哨，窸窣作响。

在一片诡谲的夜色中，夏至翻身下床，踩着拖鞋跑下楼上自行车，一路就往孟家飞奔。

夜半时分路上车辆稀少，夏至一路骑车一路哭，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波士顿时间下午三点整。

她清楚这天是爱国者日，也清楚每一年的波士顿马拉松与红袜会固定在同个地点举办活动。

可是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她在气喘吁吁去拍打孟家大门时，眼泪已经模糊得她看不清屋内的光。

后来她才知道，孟冬晨在与她通话的同时，赛道终点发生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爆炸。

新闻报导得含糊，只说明炸弹客在终点放置了炸弹，有名中国女学生不幸身亡，而伤者无数。

伤者无数四个字背后代表着生死未卜。

一整夜她都阖不了眼，窝在孟天航的房间地上，盯着手机。

整家人也都睡不着了，连夜打电话联系，就是想知道现场状况。

孟天航也被吵醒，睡眼惺忪给她端来一杯牛奶，顺带嘲笑了下她在路上丢了拖鞋，两脚湿搭搭踩着脚踏车过来的狼狈样，“你干嘛半夜给我哥打电话？暗恋他啊。”

“不是，没有。”她飞快抬头，被泪水洗涤过的双眼依旧红得吓人，却斩钉截铁“这是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他，就是想问问比赛的建议??”

她低下头嗫嚅，感觉眼睛酸且涩，“我没有喜欢他，怎么可能喜欢他??”

怎么可能。

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