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

过龙门沿着淮河一路南下，所到第一个大都市就是青州了。

不同于龙门以北的崇山峻岭，峰峦如聚，愈往南走，只觉着地势愈加开阔，待到青州，放眼望去，已是浩浩荡荡的千里平原沃土。青州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再加上几任知府的夙兴夜寐，励精图治，短短数十年间就成了富庶的洞天福地。

辰时刚过，青州城内的街道上就已经很是热闹，沿街吆喝的商贩货郎，三三两两结伴同游的勋贵，仗剑行走江湖的游侠，一时间络绎不绝熙熙攘攘。

万家钱庄，一个身影自午时徘徊在门口徘徊不去，谢影犹豫了很久，仍然拿不定主意。上巳节快到了，以往的日子里，这一天小姐都会去与闺中密友春游宴饮，今年虽然不同于往日，可她还是想让小姐能够开心一些。从上月起，每天天还没亮，谢影就去酒楼的后厨帮忙，起早贪黑地想攒点钱为小姐添一件像样的首饰，没想到攒了一个月，今天结了工钱一算，还是差了五两银子。

思来想去，这青州城内能够一天内挣够五两银子的，也只有这里了。谢影抬起头，看着“万家钱庄”几个烫金的大字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辉，却仿佛可以听见这里面隐隐传出的不绝于耳的嘶吼声。她知道，在这富丽堂皇的府邸里，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地下赌场。

与寻常的赌场不同，这里提供的玩法更多，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赌人，也就是所谓的角斗。

角斗之前，需双方自愿签下生死状，角斗之中拳脚无眼生死不限。无论高低贵贱姓甚名谁，上了台一律同等对待，富贵有命成败在天。赢的人自然可以赚的盆满钵满，但是输的人缺胳膊断腿甚至丢了命的却也不是少数。虽然暴力野蛮，但是巨大的回报还是刺激得很多亡命之徒来赌上一赌。

想到金贵的大小姐每天粗茶淡饭的样子，谢影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想清楚了就把生死状签了吧。”

谢影在外面逗留了那么久，早就有下人来向老板禀报了，此时看见她走了进来，老板也不意外，只是暗地里打量了一下谢影，模样倒是周正，只是身子骨还是显得单薄了些，就这样上台去，也不知道能走个几招。

不过干这行的看的人海了去了，这世上最不新鲜的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都是自己选的路，摔了跟头也怨不得别人，况且咱这生意还要靠这群人养活不是。

谢影一笔一划地把名字签在状纸上，她识字，但是写得不好，唯独这两个字例外，当年小姐给她挑了几个名字让她自己选，她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影字，自从那年风雪夜被小姐带回了家，她就下定决心这一辈子都是小姐的，为了小姐，就算是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她谢影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更何况如今这区区的角斗场。

签了生死状，谢影便由小厮带领着去一旁等候，谢影摸索着手中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了个贰字，想必是前面还有一场。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人来提醒她上台。

角斗场所是个圆形的平台，四面坐满了看客，常有看客提前为角斗双方下注，有些好这口的富贵人家，甚至会私下里豢养专门的打手，时不时带来角斗供人一乐。

谢影翻身上了台，与对手互相行了一礼，她深深吐了口气，再睁眼已经是一片坚毅之色。

对面的是一满身横肉的壮汉，据传此人本是一杀猪的屠户，天生就有几番野蛮力气，自从发现了角斗这一来钱快的买卖，猪也不杀了，隔三差五地就来比划比划，日子过得倒是比杀猪滋润了不少。

谢影和他站在一起一比，腰身都没有他大腿粗，双方实力差距太过悬殊，即使压谢影赢的赔率已经到了1赔9，下注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有些人甚至已经兴致缺缺地等着看下一场。

壮汉也是暗暗心喜，想着这趟钱赚的着实容易，小姑娘家家看着娇娇弱弱的，届时还是留她一命算了。

这般盘算着，壮汉手上倒是没犹豫，右脚上前一步，沉肩坠肘，一手双峰贯耳直奔谢影而来。

谢影矮身一扭，整个人如同一只敏捷的猎豹，绕到壮汉身侧，双脚连蹋踢在壮汉腰上，直踢得壮汉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

地下众人一片哗然，任是谁也想不到甫一照面，竟是这谢影占了上风。

一击得中的谢影心里却是暗暗叫苦，方才踢在这壮汉身上，感觉宛如踢中了一座山，直到现在脚底仍然隐隐作痛，谢影暗叹一声，想必今日是无法善了了。谢影一面暗自活动发麻的脚踝，一面与壮汉周旋，准备伺机而动。

谢影方才的还击显然激怒了壮汉，他也收下了之前的轻视，拿出十足的力气，向谢影扑了上去。

谢影不敢硬接，只能被逼的连连后退，转眼间就已经被壮汉逼到圆台边缘，退无可退。

那壮汉得势不饶人，一拳比一拳猛，嘴中不停地发出嗬嗬的吼声，显然是存了杀人的心思。

谢影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早晚会被击中落败，一想到小姐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不知道从哪借了三分胆气，躲过壮汉一拳后，径直上前向他中路切去，腹部硬生生挨下一击，整个人借着这个力道飞身而起，双腿绞住壮汉的脖子坐在他的肩上，用肘部狠击壮汉头部，眼看着壮汉的挣扎越来越弱，谢影仍然不敢放松，只机械地一下一下猛敲。

束发的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挣断了，一头乌发有些凌乱地散着，嘴角还挂着来不及擦去的血，满室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影不知疲倦地捶打，血沫飞溅，一片狼藉，那壮汉早就死透了，只剩下身体在外力的作用下时不时地抽搐着。

半晌，裁判才如梦初醒地摇响了铜铃，示意角斗已经结束了。

谢影艰难地转了转发涩的眼珠，有些回不过神来，方才那一幕幕让她不禁回想起来遇见小姐之前的那段日子，那段朝不保夕暗无天日，每日里和恶丐野狗强食的日子，幸亏有了小姐，小姐啊...

想到小姐，谢影眼中恢复了几分清明，她用左手撑着地站起来，向裁判问道，“我赢了是吧？”

“哗”地一声，众看客们好似才刚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片哗然，有些人过瘾地嗷嗷喊着再来一场，那些抱着碰一碰运气压了谢影的人拼命挥舞手里的注单，又哭又笑。

“啧啧，谢影吗？我倒是看走了眼。”老板手指在生死状名字一栏那里点了点，若有所思。

不过角斗场里的种种癫狂已经和谢影没有关系了，因为她高昂的赔率，她这一单也赚了不少，想来可以再为小姐多添几个酒菜，想到这里，一直面无表情的谢影脸上也浮现了几分喜色。

谢影洗干净脸上的血迹，又换了身干净衣服，重新束好了发，确认看不出一点打斗的痕迹，才领了钱走出钱庄。

谢影拖着有些乏力的身子慢慢往家里走去，时不时地伸手到怀里摸摸，手指碰到锦盒坚硬的棱角才放下心来，只觉得归心似箭，恨不得立马就送给小姐。

沉浸在喜悦中的谢影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惊呼，和众人的躲闪，等到发现异样的时候，赫然看到一匹失控的骏马正横冲直撞地冲着自己而来，马夫声嘶力竭地喊着让众人闪开，左右的的摊位被撞飞了一地，谢影想要闪身躲避，刚一运劲就感到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浑身上下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疯马压顶而来，仿佛下一秒扬起的前蹄就会毫不留情地踩碎自己的脑袋。

谢影绝望地握住怀中锦盒，只希望碰撞中不要弄坏了才好，那一刻钟好像被拉伸地无比漫长，周遭的声音都已淡去，只剩猎猎的风声。

“小姐...”

眼看着一条生命就要街头喋血，有些围观的妇人已经悄悄地捂住了怀中孩子的眼睛，不忍再看。

忽然，斜地里窜出一道白色身影，谢影只觉得有人在身侧轻轻带了一下，整个身子竟然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

那白影一击得手去势不停，复又向前去追那失控的马车，只见她足尖轻点在车辕之上，整个人借势而起，单脚立在马背上，任凭疯马如何摇晃，那人自岿然不动如履平地，白影伸手一捞拉起缰绳，一声清喝，伴随着凄厉的马嘶，将疯马稳稳地定在了原地。

救人、勒马，不过是电光火石间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舒展而来，众人这才腾出空去看那白影模样，只见马背上立着一白衣女子，纤身秀骨迎风而立，清丽绝俗的脸庞在日光直射下更添几分熠熠，恍若九天仙子坠入凡尘。

正是秦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