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姐姐!”
沈梵音偏过脸,自己起来了。
银翠奔过来,一股重力猛地压向她,生生将沈梵音半起的身子往前推,她有些疼,脸习惯性地偏向一旁要去看人,却倒是忘了,她现在是瞧不见的。
银翠见她皱着眉,方知道把沈梵音压疼了,满是自责道:“对不起沈姐姐,对不起。
她频频道歉,望向站在门口的人,语气焦灼道:“纪公子,沈姐姐醒了之后便情绪不对,方才一个人跑出来,您能否将大夫请来,沈姐姐她情况真的不好。”
“不好?”纪寒舟亲眼见她慢慢起身,见她眼眸毫无波动,心里那股酸涩冒了出来:“你怎么了?”
见她看向他,却露出了些许疑惑,纪寒舟上前,为了能让她听出自己的声音,他提高嗓音,缓缓开口:“我是纪寒舟。”
沈梵音微眯着眼睛,她抬起头来,微微直起身子,眼眸朝他扫去:“纪寒舟?”
可不知为何,或许她本该因为失明而歇斯底里的,可此刻,她出奇的平静。
那些本该质问的话语,倒在刚才婉转的思绪里得到了片刻宁静。
她缓和了片刻,棕色的眼瞳,毫无波动地看他:“那个犯人可招认了?”
“没有。”
就这样安静了下来,沈梵音有些疑惑地问:“不曾对他进行审问?”
这些个疑问出来,纪寒舟对她的看法又多了一些,她很不会理所当然地只关心自己的事,而是操心与自己无关的。
“你是觉得我多管闲事吗?”沈梵音轻轻笑了一下,那笑里面多少有些苦涩,那后面的话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哽咽的时候,喉咙又火辣辣的:“就当是我多管闲事。”
纪寒舟久久没有作出反应,见她有些失落的语气,侧面而看,他或许能够感受到她的失落来源于是未曾有人将命案放在心中,没有人把衙役的死放在眼里,他们除了各方试探,也从未将失去儿子的夫妇二人失踪一事放在心上。
银翠见二人要吵起来了,忙当和事佬:“你们就别说得那样长远了,沈姐姐身子不舒坦,得请大夫来看。”
银翠上前去,要挽起沈梵音的手:“是不?沈姐姐。”
沈梵音下意识地将手换到身后,她有些不喜欢肢体碰触,虽看不见银翠上前来是要扶她还是准备握她手,沈梵音本能地这样做了,她也并没有觉得不妥。
银翠的手顿住了,眼神微微一暗:“沈姐姐,你—”
沈梵音渐渐后退,手不断在身后找支点,她很没有安全感,所有人皆是猎人,只有她是猎物,算不上了然于心,但是她猜了七七八八。
“说吧,顾承昀要你做什么?如何利用我?”
她‘看’向银翠,嘴角上扬,嘲弄的声色:“我倒是对这事比较好奇呢。”
银翠倒吸一口凉气!
来回捏着指尖,心中警铃大作。
沈梵音没听见动作,有些失落地开口:“你交代得,可真快。”
她无声的焦灼早就暴露了,可沈梵音想给她机会,却实在是没有理由:“从一开始的接近,你都是有目的的。”
“沈姐姐,你可否听我解释?”
沈梵音摇摇头打断她:“从你冷眼旁观我被暗杀开始,我就怀疑你了,你明明知晓我中了毒,却要看我毒发而亡。”
她并不怪她什么,没有人有这个义务,可是被利用,没人不会有芥蒂之心:“将心比心,若你是我,你是否能心胸宽广呢?”
银翠心中也难过,她无奈的神色沈梵音没有瞧见,倒是听见她又轻又带着哭腔的声音道:
“从沈姐姐您进入府衙开始,我们便都,开始监视您,可是我也确实去了医馆。”
“可也确实瞧见我被刀刃刺入臂膀,被逼得投窗来苟全性命。”
她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令她的解释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他从未想过她身上一度发生这么多事,安慰的话不知从何处说起。
沈梵音这个时候并不想去听她如何假意亲密地接近,到最后一刻的真心相待。
“你的无奈,不应说与我听。”
银翠还想解释,沈梵音率先打破了沉寂:“这是何人居所?”
若是府衙,她哪里来的底气叫纪寒舟送客,因此她话语到末总是要留些余地在的,说话也总是要有些顾忌,“事既了了,那我便告辞。”
“慢着!”
这声音,像是顾承昀?
他怎么会来?
她偏过头,用耳朵听见了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步子错落有致,进来了两人。
顾承昀一走进这院里,便听到了两人的交谈声,少女一袭白色纱裙,头发散落,眼神空洞,苍白的脸亦遮盖不住她好看的容颜。
他只听她说:“事既了了,那我便告辞。”
那心脏爬上了密密麻麻的涩印:“沈姑娘,你如今重伤未愈,怎能说走就走?”顾承昀并未踏入屋子里,而是止步门外,“何况姑娘帮了府衙大忙,本官理应为姑娘请大夫诊治,直至痊愈。”
沈梵音反被气笑了:“大人这是想将我强留于此?”
“沈姑娘要去往何处,任何人都无权阻止。”纪寒舟轻摇折扇,嘴角带着笑,偏头看向身后的顾承昀:“一则,她非嫌犯,二则嘛,她非府衙中人,这去留,自是无人能阻。”
纪寒舟的话沁着冷意,奈何他唇角微扬,颇给人一个好说话,温和,如沐春风的印象。
与顾承昀眼神两两碰撞,纪寒舟眉眼疏懒,眼底带笑。顾承昀拉着一张脸,活像一冰坨子。
民不与官斗,沈梵音急切地想摆脱他们任何一方的人。
可更多的,她只是想找个地方自生自灭罢了。
沈梵音也懒得争执,苦着脸道:“连命运都做不得主,又谈何来去自由?”她满是自嘲,像是说与自己听,过了半晌无人讲话,她满是疲惫,“可以都走吗?我想一个人待着。”
此话一出,还是寂静,她沉声补充:“暂时,我也无处可去。”
沈梵音眨了眨眼,眼中一片黑,她有些失落:“都走了?”无人答应,她有些害怕,口中强硬道:“走了也好,我清静一些。”
失明让她不适应,她轻轻转身想摸索着回到之前休息的卧榻,一个不注意踩住了裙摆,失去重心的她结结实实地摔了。
临了却没想象中的疼痛,肩膀撞上结实的胸膛,那热量一点点传过她肩膀,沈梵音试图忽略头顶的呼吸。
纪寒舟扶着她站好,护在她身前,“够了!”
“顾大人,您何至于此呢,且适可而止。”纪寒舟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望您别失了分寸。”
这番话警告意味分明。
沈梵音瞬间明了,顾承昀是又想试探她。
心口不快的感觉将她紧紧压抑着,令她产生了忧郁的心绪,沈梵音平静入水的眉眼‘看’着众人:“顾大人亲口向我承认秦殷一案皆是对我的误解,如今这样的做法,那先前这番话,总归不是戏言吧?”
顾承昀心中无奈,眉宇之间的阴郁久久不散,可他知晓,这一方天地困不住本该翱翔的凤,顾承昀望着她的眉眼。
“本官的话,向来作数。”
“好。”沈梵音噙着浅笑:“我知晓顾大人是明察秋毫之人。”
并非她知道,她知晓他重诺而已,这番激将法让他松了口,却让沈梵音棘手了,她倒是想问问关于秦殷这桩案子的后续,可这左右也与自己没关系了,人也抓了,相信顾承昀也并非徇私枉法之人,这县衙不是离了她便没人破案,这些不是该她关心的。
“顾某告辞,沈姑娘好生休息。”
他与她遥遥相望,却也是单方面的。
银翠既不敢上前,却也舍不得走,她也明白经此一事,沈梵音绝不可能轻易地相信她了,更别说与她亲近了。
看着银翠踌躇的模样,纪寒舟也无法像她求个情什么的,沈梵音的脾气她大概有些了解,她好似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可实际不是的,她甚至连死都不畏惧。
可她受不了的是被利用,可真的是这样吗?
不,她讨厌的,或许是他们面对生命的淡漠,他们甚至是可以站在尸体上谈笑风生,她讨厌这样。
银翠犹豫了很久,最终低着声道:“沈姐姐,你好好休息,得空了我再来看你。”
也不知是她听见不想应,还是没听见,可银翠见她点头了,当即就淡去了不少阴郁,眉梢舒展了不少,“那沈姐姐我忙去了,你好生歇息。”
就连说话也轻快了不少。
沈梵音过了会儿,轻轻点了头:“嗯。”
她这一举动下来,银翠放心了不少,说明沈姐姐虽然生气,但是没那么气了。
屋子恢复了安静,沈梵音坐了会,她‘瞧’着那处发问:“你怎么不走呢?”
俩人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纪寒舟就站在窗口处,望着屋外细细密密的雨丝,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含着极浅笑意道:“我若走了,你肚子饿了又没吃的可如何呢?”
他关上了窗,将那股冷风隔绝在外。
沈梵音察觉到冷风消逝了不少,有些微微转暖。
纪寒舟拍了拍手上残余的灰尘,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包糕点。
方才沈梵音还听见了‘沙沙’作响的风声,不过几息,那声儿没了,她听见很轻的一声关门声,但好似是关窗,她不确定地问道:“屋外可是下雨了?”
纪寒舟将东西递到她跟前:“确实是落雨了。”
他知晓她眼睛看不见,却并不打算将她当作个不能自理之人,她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纪寒舟先一步开口:“昨晚你可是说饿扁了肚皮,今日早晨我上街买了些糕点。”
他将皮纸展开:“趁热吃。”
沈梵音闻着飘出来的咸香味,彻底被勾住了味蕾。
她却不自觉想到了她刚才被顾承昀试探时,差点摔倒的瞬间,纪寒舟扶她,当时她肩膀传来的热量,竟是他放在胸口,包在皮纸里的糕点吗?
可惜她看不见糕点什么样,是什么糕点,她害怕被纪寒舟发现自己看不见,那点淤泥的心思被害怕压了下去。
这样的话,她能走得了吗?
沈梵音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终究是萍水相逢,更没什么要说的,她低着头,极力忍着,不想自己带着水雾的眼被看见,不想被发现红了眼。
反正迟早要离开,就别有太多羁绊了吧。
沈梵音如是想着,调整了呼吸,方才开口道:“纪公子,还烦请您先离开好吗?我好累啊,想休息会儿。”
沈梵音的心怦怦直跳,她就想找机会离开,也不确定纪寒舟会不会放她单独在这里。
可她不是纪寒舟心里的蛔虫,她猜不到也想不到。
想不到他那样轻易地松口。
在这番拉扯的思绪里,沈梵音终于听到纪寒舟开口。
“沈姑娘既然累了,应当,是好好歇息才对。”
他想说与她听的是:你若觉得这是囚笼,就飞到更广阔的天地去。
纪寒舟掩埋下眼底的情绪,他扭过头,眼中明明暗暗:“沈姑娘,寒舟告辞,你若有话要说,随时找我。”
“嗯。”
沈梵音轻轻点头。
过了会儿,她释然一笑,眼中明晃晃的,清澈如水:“我叫沈梵音,梵,茂盛寂静之意,音是多才多艺,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闻言,一时说不清那是什么心情,眼眸的情绪被惊讶和几分喜悦代替。
他重重地‘嗯’了声:“很好听的名字。”
纪寒舟走到窗口处,想到今日之后便不会再见,他眼底布满了郁色,那心仿佛是上了高处,才刚碰上多色的彩虹,却又即刻被拽下来。心脏短暂的胀疼之后,他调整了有些不稳的呼吸道:
“请姑娘,多多保重。”
嗯?
多保重的意思,这是向她告别吗?
沈梵音微微浅笑,屋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些,原本是轻声淅沥小雨,转变成了豆大的雨:“雨大了,纪公子快些走吧,不要被淋湿了。”
她那双清眸瞧着他,可眼睛没有落到实处,反而是望着虚空,她的眼眸里,满是黑压压的一片。
直到他出去,门开启,一阵冷风灌入,再就是重新关上,她始终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等他走了,沈梵音才摸索着,捧着糕点往嘴里塞,一丝甜入喉,她也没分清那是什么糕点,但是隐约有股很香的芋头味,她猜测是香芋做的糕点,只吃了一块,随便擦了嘴,看似是擦了,可是她都没发现没擦干净,嘴角还有些香芋的碎屑。
她摸索了几下,预想到这些应该可以吃到明天晚上。
沈梵音站在窗口边,带着冷意的风不断往里吹来,雨丝绵绵。
她将外搭的衣裙随意套上,凭着感觉在腰间系了个结,怕不结实她系了第二个,只是打得太急切了,竟然打成了死结,沈梵音无奈地叹了气,又没办法,只能任由先这样了,待到雨没那么大,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她摸着黑出了门。
那泥水顺着踩踏溅满了整个鞋面,沈梵音踉跄地走在雨幕中,小小的石子差点将她绊倒,沈梵音下意识地伸出手,恰巧攀在了假石之上。
既然下着雨,她决定等雨停了再离开,这听着四下无人,她也就放心地靠着假石。距离十几米开外是个亭子,眼中一片黑暗之时,当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感官便会敏感许多。
那阵风很是这样凑巧,沈梵音无心去听二人的谈话,可那一字一句还是落入了她耳朵里。
“大人,这香囊绣样查到了,它出自翟娘子之手。”
“嗯?”
顾承昀想起来翟娘子先前是在春风苑卖艺的,他抬眼:“:先前那掌柜的说起她与周麟的传闻,你且先详尽点与我说。”
钟捕头先前有些顾忌,毕竟翟娘子是秦殷的母亲,他也不好妄言,可如今秦殷被人所害,他们夫妇二人不知所终,他更加不好隐瞒,语气略显沉重,带着丝恭敬道:
“那翟娘子自我记事起,她便已在春风苑了,当时她美貌名动凌州,甚至有人为了她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