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署，卷宗室。

像月明归这般，是断不会被允许进入卷宗室的，但他总有一些手段，能够避开值守书吏，悄然进入，即便没有任何修为，也能如入无人之境。

木架上的卷宗琳琅满目，数不胜数，但好在归置有序，根据每排架子上的竹质标签，月明归很快便寻摸到了自己此番目的，只是却不如他意。

月明归像是早有心理准备，并未因此感到困惑，反倒有种不出预料的通透。对方若是不这么做，他才苦恼，越是这么做，便越证明论罪堂所起的抛砖引玉效果甚佳。

他勾了勾唇角，并未在此多做停留，从而被人发现他擅闯，像鬼魅般溜出了卷宗室。

*

衙署，停尸房。

六月酷暑难耐，月明归从卷宗室离开后，才一路来到这停尸房，背后都渗出了一层薄汗，可一进这停尸房却是一股寒气迎面扑来，不知是源自于冰块，还是某种不散的灵魂。他站在门口打了个寒颤，方才走进去。

停尸房此刻无人，外头也无人看管，他才能顺利进入，否则他早就被拦在门外，甚至被丢出衙署了。

冷冷清清，与尸体为伴，月明归自嘲般笑了笑，暗道涅槃一次，自己竟活得这般随意，若是被当年的仇人知道，岂不笑掉他们的大牙。从前站在顶峰，我行我素，随心所欲，从不知人世疾苦，而如今，自己倒成了这疾苦一员。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忙忙碌碌这许多载，他终究还是孑然一身，一无所获。

这种悲悯自己的想法只是在他脑海一闪而过，很快便收敛起来，将注意力落在周遭环境之上。

衙署的停尸房不大，车舆放在屋中央，那颗已经将血处理干净的人头则放在旁侧的桌面上，下头垫着一块冰，好教人头不要腐坏得那么快。即便如此，还是有股难闻的味道往月明归鼻间钻。

夏日炎炎，人头在外置放一夜，早已开始变了味道。

陈三仟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不到而立，前额头发稀疏，两条倒八字凶眉向鬓角处高高挑起，一对狰狞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此刻虽是闭着，但总让人觉得眼睛无处不在，盯紧了它周围的一切事物。

验尸工具放在桌面上，尚未收拾，只怕仵作很快会回来，月明归决定速战速决，快些去寻找线索。

他先是跳上马车，车内的血迹早已干涸，但仍旧掩盖不了那股刺鼻的腥味。喷射的鲜血几乎将这破旧的车舆内部换了一种风格，神秘而诡异。

月明归一番搜索，并无所获，正当要下车去查看人头时，余光瞥见坐凳下有个银色的物体，夹在角落缝隙处，很不起眼。他弯腰将之捡起来，那是一个黄豆大小的铃铛。

月明归的眉头深深皱起，想起昨日陈三仟左手虎口处的齿印，暗道这陈三仟当真是在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死有余辜。不过比起陈三仟这样的帮凶，他身后的人才真正该死，唯有揪出他来，方能祭奠枉死孩童的灵魂。

他将铃铛用手帕包裹，收将起来，跳下马车，便去查看人头。

一番查验下来，月明归得出的结论与仵作基本一致，人头是被人生拔下来的，没有受伤中毒痕迹，但并不代表陈三仟生前就没有受过创。他死时虽是活着的，但行动必然已经受限，才会毫无反抗地被人拔去人头。

失踪孩童，藏起来的陈三仟的尸体……月明归脸色愈发阴沉，即便他不愿往那方面想，但事到如今，线索交集，他不得不承认有人躲在暗处违背了万仙盟禁令，行那邪恶之事。

人们只道妖恶，却不知人恶起来有多么可怕。

这时门外吵嚷起来，月明归敛去阴郁之色，勾唇微微一笑，抬脚往门外走去。

“哎哎哎，不行不行，贺公子，这狗怎么能进停尸房呢？”仵作竭力阻拦。

“这不是狗，这是灵犬，休要小瞧了它！”贺兰燝连在别人的地盘反驳别人的话都是那么趾高气昂，不愿低头。

像是为了印证贺兰燝的话，那灵犬发出一声低吼，声音低沉，像是某种凶恶的野兽，确实不是一般狗能发出的声音。

月明归从房中出来时，便看见仵作吓得往树后面躲，丁点大的黑色灵犬面露凶相，与那贺兰燝一样极力不满被凡夫俗子小觑，一人一狗，倒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贺公子，你瞧都把人吓到树后躲着了，快些管管。”月明归笑盈盈地说。

贺兰燝瞪了他一眼，拉紧狗绳，喝令灵犬坐下，那犬仿佛能通人性，果真乖巧坐在他脚边，一点也没有方才的凶恶气焰。犬是好犬，小巧玲珑，毛发厚实，乌黑锃亮，就是凶狠了些，声音也难听了些。

“对嘛，小狗就该有小狗的觉悟，负责貌美如花便好，不必看家护院。”月明归看似在说灵犬，眼睛却是盯着贺兰燝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后者觉得有些……生气？但气从何来？

月明归在贺兰燝反应过来之前，及时转移话题，冲着树后的仵作招了招手，“哎呀，先生怎地躲到后面去了，快些过来，这灵犬不会伤人，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仵作将信将疑，亦步亦趋地从树后走出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问月明归：“玄予真人，你怎跑到停尸房去了？哎哟喂，你这是教我如何交代啊？”

月明归敛了玩闹之色，颇为正经地说：“先生莫恼，我之所以在此，是因为感知到了阴魂作祟，实不相瞒，这陈三仟死后阴魂不散呐！”

仵作一听，也不辨月明归话之真伪，当场脸色霎变，先是朝停尸房那边张望了一下，随即面露惧色地问：“那这……玄予真人，这可如何是好？可需寻万仙驿来帮忙？”

“可不就是去寻万仙驿来帮忙了么？”月明归道，目光落在灵犬身上，微微一笑，说：“先生莫要着急，我特意请贺公子去万仙驿借这灵犬，便是为了捉鬼，你是不知，这灵犬寻味探妖鬼，厉害着哩！你且瞧着，这就帮你把鬼捉了去。”

仵作连连点头，“玄予真人，贺公子，快快请进！我，我在门口给你们守着。”

话是这么说，他自己的脚步却是在往后退。这正合月明归之意，他朝贺兰燝递过去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牵着灵犬往停尸房走去。

“走喽，抓鬼去喽！”月明归道。

停尸房依旧寒气逼人，但灵犬便是灵犬，这一进来，将阴气都驱散不少，小小模样，却是威风凛凛，就如那贺兰燝一般，分明是意气风发的惨绿少年，却总是那般盛气凌人，傲视群雄。

贺兰燝牵着灵犬来到车舆面前，灵犬只是轻轻一跃，便跳上了比它高了数倍的车舆。

灵犬机敏过人，忠诚执行贺兰燝的指令，湿漉漉的鼻子不停嗅动，细闻并且记下里面鲜血的味道。等做完这一切，它又跳下车舆，仰头看着贺兰燝，不停地摇着尾巴。

月明归抱手在一旁看得起劲，不由调侃道：“贺兰公子，这狗与你倒是有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老相识呢！”

“你还敢说！”贺兰燝没好气道，“我刚刚去万仙驿，险些回不来，这可都拜你所赐。”

“哦？这万仙驿还敢为难你不成？”

“你……算了，我懒得跟你说。”贺兰燝气鼓鼓地将头别到一边，当真是小孩子心性，藏不住情绪。

月明归却不肯就此罢休，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说：“因为太好奇贺兰公子倒究受了什么委屈，所以我特意为你起了一卦，啧啧，原来是贺兰公子罪清峰弟子的身份被当场拆穿了啊！不巧不巧，不承想这赤柔县万仙驿中，竟有仙鎏派的弟子，真是不巧。不过这又何妨，你且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们断不会为难你，还会敬你为座上宾呢！”

分明是奚落的话，他却说得轻松愉悦，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我要不如实说明自己的身份，你觉得他们会把灵犬借给我么？等等，你该不会早知道万仙驿中有仙鎏派弟子，想让我难堪，才故意让我去借灵犬的罢？”

月明归心虚地看向别处，嘴唇轻抿，方才还侃侃而谈，此刻便一句话不说，恨不得装死才好。他分明可以隐藏得更好，让贺兰燝无法发现他的心思，但他就像特意表现出来惹贺兰燝生气似的，显得过于刻意。

“月明归！你……”果然，贺兰燝这一点就着的世子爷脾气瞬间上头。

“好了好了，世子爷，这若是我去借灵犬，人家不得把我轰出来？还不是要仰仗您世子和霁月谷少谷主这两重身份，人家才肯外借？咱们言归正传，趁着城门未关，出城办正事要紧。”

贺兰燝轻哼一声，呛道：“你这话说得倒是有理，像你这种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就该以行骗罪被丢进罪清峰悲山牢中。”

“悲山牢可不收我这样的人。”月明归说罢，便带头往停尸房外走去。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唐·德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