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不限制她的外出,可是她做什么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那日去了望月楼,第二天就有人来告诉她,府里请了弹评师傅,逢三逢五就在曲径堂里唱。
家中姐妹兄弟都可以去看,算是平日里的消遣。
实则暗示她别往外跑。
这么不痛不痒地警告,姜明珠不放在心上,可是要去讨好南相太妃,总不能太显眼。
她就不是个信佛拜佛的人,冷不丁儿的去什么观相寺。
姜明珠愁眉不展,她趴在案几上练字,皓白的手腕软绵绵的,那笔像有千斤重,上好的水纹纸上留下浓墨重痕,字迹张牙舞爪,只能看,不能品。
“好了,拿去交差吧。”写完最后一笔,姜明珠将笔摔开,脸上终于轻松了些。
等墨迹干了,月貌才将姑娘的功课收起来,那两位老师,一个教艺,一个教礼,从未跟姑娘红过脸,算是脾气一流温柔之人了。
不像青州那些名师,一听教姜明珠,连夜坐了马车游学去了,问就是没空。
“姑娘,下午没功课,你要不要去曲径堂听听曲儿。”月貌见她天天待在屋里,怕闷出个好歹,提议道。
如今花容重伤未好,出门带着林家的下人,月貌不太放心,想方设法地给姑娘找乐子。
怕她耐不住寂寞,找些事儿出来。
姜明珠懒懒地伸了下腰,“也行。”
正好她不知道观相寺,让唱曲儿的说说看。
月貌怕热着身娇体弱的人,吩咐人搬了四个冰盆,又带了软椅和瓜果冰饮,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曲径堂去。
还未到,已听见琵琶铮铮声,唱的是太后与先帝夫妻情深的戏码。
先帝与太后在观相寺一见钟情,将已有婚约的太后强纳入宫,随后力排众议,废旧人立新人为皇后,一时间太后宠冠后宫,风头无几。
帝都人讲话夹着嗓子,平时还能听懂,加了调子唱起来就有点费耳朵了。
姜明珠听了片刻,进了月洞门,便看见四角双亭里的人影。
走近了,发现还挺热闹,林巧书年十五,刚及笄,另外两个女孩年岁稍小,穿着朴素却精致。
曲儿声停了,她们也注意到不速之客,年岁小的女孩们不懂隐藏情绪,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名声有损的表姐。
见她依旧容颜明媚,皮肤洁白,浓发似墨,整个人像会发光一样,是她们见过的最美丽女子。
那些流言带来的恶念,像烈日的水滴,逐渐消散。
“表姐姐好。”扎着双花苞的小姑娘首先站了起来,腼腆地对着姜明珠打招呼。
姜明珠喜欢热情的伙伴,她俯身看着到她胸口的小姑娘,虽说进府的时候见过一面,不过她不记得名字。
“你叫什么?”
小姑娘也不介意,笑着露出了两颗虎牙,显得天真又可爱,“我叫林巧稚。”
姜明珠从头上随意拔了根通体透亮的玉簪,那是根红玉髓,形状天然,未曾雕刻。
“送给你了。”姜明珠将红玉髓插进她的头发里。
她的偏爱明目张胆,其余二人,她余光都未赏一个。
林巧书见不得她目中无人的样子,看着下人们搬的东西,怒火冲天。
“宫里头提倡节俭,我爹屋里都只摆两个冰盆子,你这样铺张浪费,传到宫里,圣人当我们家阳奉阴违,目无法度呢。”
姜明珠刚坐下,听她噼里啪啦讲一堆,尽是她不爱听的。
她想不通哪里得罪过二表姐了,处处找她不痛快。
“谁会传出去,你吗?”姜明珠拿过月貌递来的团扇,顺势指向她。
随后又指那两个唱曲儿的,“还是说你们要把我用几个冰盆子的事儿编成曲儿到大街上唱去?”
两位师傅诚惶诚恐,连摆头,“姑娘说笑了,我们唱的东西都是乐司坊里审过的。”
曲儿可不能随便乱唱,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尤其是帝都这种地方,眼睛耳朵该用的时候用,不该用的时候只当它们是废的。
姜明珠舒服地靠着椅背,手上摇着扇子,得意地对林巧书说:“你看,谁会知道呢。”
林巧书咬牙翻了个白眼,闭了半天眼睛才又恢复端庄模样。
“你们刚才唱太后在观相寺遇到先皇帝,观相寺是什么地方?”姜明珠佯装好奇地问道。
“你书不好好读,连这都不知道?”林巧书惊异道,她没想到人能无知到这个地步。
“开国皇帝就是观相寺住持养大的,太祖皇帝后来特封观相寺为皇寺,为天下祈福,还负责供奉历任皇帝的牌位。”
林巧书看着她,忽地说道:“那种犯错的世家贵族,也会送到观相寺幽禁。”
像姜明珠这种,就应该剃了头发,只给她穿灰色的麻衣,天天跪着敲木鱼。
不,她还不够格,不过是个平头百姓。
“哦……”姜明珠纤长的手指抵着下巴,眼珠儿一转,“这么说,观相寺是个福地了?”
唱曲儿的娘子点头应和:“姑娘说的对,观相寺香火鼎盛,天南海北的人都过来祈福。”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姜明珠点点头,“那我也去祈福,去去身上的晦气。”
林巧书没见过这种人,未成婚就和男子有染,闹得人尽皆知。
寻常人就算不寻死觅活,也要哭啼着不见人,哪像她,像个没事人一样,三天两头往外跑,处处彰显自己。
她故意道:“你就不怕碰到小郡王?他也在观相寺。”
小郡王的荒唐事,没几个人敢传,不过林巧书有意探听,自然比姜明珠这个没有门路的人法子多。
终于,姜明珠的脸上出现一道裂痕,她身子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他不是被禁足了吗?”
林巧书得意地看着她收回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嘴脸,好笑道:“对啊,在观相寺反思呢,听听经文,好平心静气,免得下次再冲动干些什么。”
姜明珠坐不住了,那煞鬼也在观相寺,那她去干什么,找死吗?
光是听到长孙宁平的消息,她就两股战战,浑身难受,好像又掉进狗嘴里,满脑子都是长孙宁平轻视她的模样。
一瞬间又怕又恨,脸色煞白。
月貌见不对,连忙扶着姑娘回去了,暗地里怨二姑娘,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算是抓住姑娘的把柄了。
……
夏日里蝉鸣刺耳,姜明珠被林巧书一刺激,又做了噩梦,整个人萎靡起来。
听着呱噪的蝉音,她觑着外头枝繁叶茂的树,告诉月貌:“立刻叫人,把那棵树砍了。”
虽说林翰林分了她们这个院子住,到底不是自己家,那树有些年头了,怎么能说砍就砍。
“姑娘,不要任性。”
姜明珠微眯着眼睛,手端着玉质的壶,里面冒着冰凉的白雾,熏得她脸颊起了一层绒雾。
她眼睛都不睁开,说:“一棵树而已,舅舅难不成也要与我计较?等我走了,还他一棵更大的。”
理是这个理,但总觉得有点不太对,看姑娘态度坚定,月貌也不好再说什么。
“姑娘,明天我们直接去观相寺吗?”月貌试探道。
姜明珠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不过是怕她不敢去了,躲起来装王八。
“不急,林表姐会想办法。”
林巧书知道她怕长孙宁平,还不得想办法送她上观相寺啊。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林巧书身边的丫鬟雀儿来告诉她,明天林夫人带着大家去观相寺祈福。
第二天一早,姜明珠就被月貌从被窝里挖起来,找了最素净的衣服穿上,身上首饰减半。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还没到山脚下就走不动了,大小不一,或富贵,或简朴的马车将路堵得水泄不通。
“脚夫!脚夫!夫人,您要脚夫吗?”
姜明珠刚下马车,就见一个穿着粗布褂子的大汉凑到林夫人跟前,塌着腰询问。
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看见有马车停下,就挨个去问。
有人说要,立马就有几人抬着藤编的轿子上前。
林夫人要了四个藤轿,她们顺利到了山脚下。
姜明珠确实没见过世面,眼前巍峨的高山,像劈了一半出来,大小的庙宇红墙金瓦,层楼叠榭,明黄色的瓦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山巅之上,有一座宏大的建筑,那是观相寺主庙,烟雾缭绕如仙境。
“姑娘,这地方真大。”她们不一定会遇上长孙宁平,月貌庆幸道。
姜明珠看着眼前长长的阶梯,转头问:“舅母,我们要走上去吗?”
林夫人摇头,“不用,我们走另外的路。”
脚夫没有停,直接拐道,密林初有一处小阶,零散几个贵人坐着藤轿上山。
姜明珠突然让脚夫停下,又喊了一个轿夫。
“月貌,你坐轿子吧。”
月貌也没拒绝,这么长的台阶,爬上去腿都不用要了。
林家的下人纷纷看过去,眼中闪过羡慕,表姑娘人真好。
“你们也坐轿子吧。”林夫人突然开口道,下人拘谨地欢呼了一声,他们自然知道,这是托表姑娘的福,才免了这体力苦。
行到半山腰,日头越来越烈,虽然两边有稀疏的树荫,但是无济于事。
藤轿还硬,硌得姜明珠浑身都痛,额边的汗越来越多,流到她衣襟上,黏腻地贴着她的皮肤。
“可以歇一会儿吗?舅母。”姜明珠有气无力地喊道。
林夫人回头:“快到了,不要在半山腰歇。”
话一落,密林里突然传来扑哧哧的声音,惊得鸟雀呼啦啦地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