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他们在明天之前见面了，就像两条反方向的路在一个十字街头的相遇。

江云天和江云海闹矛盾，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半夜十二点钟，万籁俱寂，他在街上吊儿郎当地单手揣在裤兜里，叼着半截烟肆意游荡，满是不良少年的气息，他转着转着，竟然走到了学校门口，这必定是他一生里最喜欢学习的一次，他心里嘟念着，正准备闹得差不多了，回去找江东清算清算，顺便敲诈一笔封口费，就不告诉妈妈他又在外面鬼混了。回转身前，却似在暗处亮着些星星样的东西。

早已无人，被理智抛弃的世界里，沈子芥蹲在墙缝中间，冻得瑟瑟发抖，冷落深秋，他只穿了一件单衣，怕是有些神智不清了，起初还没认出大晚上在街上吃饱了撑着的人是谁，而江云天目光敏锐，朝他径直走来，

“子芥！你在这里干什么？地上这么凉。”

江云天越靠越近，抓住沈子芥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

“疼。等，等等，你松手好吗。”沈子芥不肯起身，仿佛与地板和两面墙形成的幽暗区域融为一体，顿了顿说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和家里吵架，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里了，你呢，怎么回事？”江云天坐在他边上，把外套脱下，披在两个人肩上，沈子芥甚至没有挪动，热气染过的一刻，浑身颤了一下，偏头向江云天。

“我，也和家里吵架了。”

江云天不信，换谁谁也不信，认识他到现在，江云天从没听见他骂过一句，“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家里人。”

“你难道抽烟吗？”沈子芥咳嗽两声，语气嗔怪。

“不，就是好玩。”

“可是很难闻。”

“你不喜欢，我灭了就是。”江云天把烟头摁熄在土中，“这下，你总该回我话了吧？”

“嗯。”沈子芥木木地，江云天无意碰到他的手，冰得过分，本来就白，现在更没有血色了，江云天拽过他的两只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间。沈子芥没有抗拒，轻轻开口道，“我父母离异了，我跟父亲的，后来，母亲去世了，那个时候，我三岁吧。我还有一个妹妹，当时还没出生，现在说是要送过来。”

“妹妹挺好。”肯定比江云海那个家伙好，“可是，你现在都十七了吧，怎么现在才送来？”

“其实，我早上了一年学。”沈子芥吞吞吐吐说道，“嗯，但是之前妹妹被寄养在舅舅家了，最近他们家好像经济出了什么问题，他们自己家里也有个女儿，舅妈就要求把子翩送来。”

“这样吗。”江云天刚才还打算找家里讨钱，但，他不愿意把这种钱交给面前无辜的少年。

“可父亲说，我们家里也没条件养活另一个人。”

“所以就吵架了？”

“嗯……”沈子芥咬住下嘴唇，“其实也不是为了这个的，我们在去年还是把子翩接回来了，她当时就十二岁，在新地方不习惯，送回舅舅家了。大概是父亲喜欢喝酒，母亲刚离世那段时间好一些，最近，又是这样。”

“他喝完酒打你吗？”

“……”

“我陪你去报警吧，不会没人管的。”

他拼命摇头，“不，不能报警。”

“为什么。”

“就是不能。”沈子芥心里已经乱成一锅粥，要伤情鉴定，到时候，怎么糊弄过去呢，他知道江云天百分百得寸步不离。

“那怎么办，明天周末，你不准备回家了吗？”

“我，我等他走——等父亲酒醒了就回去。”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不知道，你不用陪我了，我等着。”沈子芥赌气似得想拿回手，江云天怎么会让。

“那怎么行，你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了，这样非得感冒不可。”

“对不起……”

“又来了。”江云天靠近他，第一次有想从一个人口里撬出秘密的冲动，“要不我来说说我的家人，我家里有爸爸妈妈，活得都很好，爸爸没有多余的兄弟姐妹，没有爷爷奶奶，只是妈妈那边还有个哥哥，外公外婆有时稍微烦了点，哦对了，差点忘了我也有半个哥哥。”

“半个哥哥？”

“是啊，同父异母的哥哥。”他话及此，眉心处皱起，乍看下像极了要发怒的野犬，“他大我九岁，我真的希望他只剩下半个人。”

“江云天？”沈子芥有点怕。

“他总是看我不顺眼，还告诉我，算了，没关系。对了，你怎么看出来我和家里面关系不好？”

“嗯，你总是，在回家的时候没有吃饭的时候积极……还有，上次我给你扎的绷带，第二天也没人帮你换过。”

“我爸都不管这些，妈妈吗，她没空。我们烦得她心慌，她总说。”

“你的哥哥吗？”

“那个人不配惹妈妈，是爸爸，他工作上很忙，经常——”浑身是血地回来，江云天一不小心把沈子芥的手压得太紧， “子芥，你为什么不要报警啊。”

“因为，我知道父亲养我很不容易的。从小，就是他一个人带我，供我吃穿用度，这么多年也没有不要我。”沈子芥回想起六岁那年扑到父亲怀里的那一刻，久别重逢，父亲在堂前供奉着沈子芥早已忘却模样的母亲遗像，答应他再也不送他走了，随后父亲就开始找工作，他则被送去上小学。

他以为会一帆风顺下去，毕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况，他已经在听话了啊，家里的饭都是他烧的，他还会洗衣服，洗碗，完全不用父亲操心，他明明已经很听话了啊……

“子芥？”

“不要去报警吧。肯定是我有地方做的不够好，不是他的问题，如果我再努力一点，他也不需要每天打两三份工，每天很晚才能回家，如果不是我做零工时笨手笨脚惹了麻烦，他也不会想到这样，如果……”

“没有如果，子芥，你父亲就算生活压力再大，也没有权利打你，你干麻这样替他着想。”

“可是，世界上的人做事总是有道理的啊，我明白的，父亲是不会，无缘无故讨厌我的，就像学校里的人，也不是平白无故就看我不顺眼的，是我——”

“可是世界就是这样的，有些东西就是没有道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江云天从小不断听见，不断假装没听见的话，不自觉间，竟然刻在了脑子里，还说出来，说给了这样清白的少年。

“……可，如果世界是这样的，有什么好活着的呢？要么就是欺负别人，要么就是任人宰割，那我要成为哪一种人？那我能成为哪一种人？”他躲在夹缝间，样子楚楚可怜，“所以世界一定是公正的吧，还有你在这里……所以，一定是我自己有问题啊，改了错误就可以温柔地活下去了，对吧？”

“你没有错，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江云天几乎吼出声，“你没必要把所有天灾人祸都揽在自己头上！”

“可是——”

“你根本不需要自责啊。”江云天握牢沈子芥的手捧在胸前，没觉察语气强烈起来，“自责的应该是我的父亲，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我的哥哥，把践踏别人的尊严当成享受，他们应该自责，我应该自责，我非但没有去阻止，我还助纣为虐，我还活着，还让那几个人有亲人，凭什么，我还去关心他们！我不应该关心他们！而我却关心他们，还——”

“江云天……”沈子芥没想到，先崩溃的是一向乐观的江云天，哪怕为亲近的人辩护，近乎本能。

“我还眼睁睁看着他，把一个跪地求饶的男人一枪杀掉了。他说，这个人是叛徒，要是不杀了他，遭殃的就是我们这家子人，况且，这个世界本来也没什么公理。你做的了什么，就做什么，反正，只是为了苟延残喘。你说，人为了名利，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吗？”江云天仰头，打翻了的墨水将天空糊成一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沈子芥，我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和他们一样，被名为欲望的阴影笼罩，眼见世界渐次地黑下来。”

夜色静默，他们肩靠肩，半晌空寂。

“如果还能看见黑暗，就说明心中有光。”沈子芥弓着的身子微微伸张开来，贴在他耳边说，“江云天，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你和他们不一样。”

江云天当时就在想，这辈子会不会爱上一个男孩子。

结果还真就爱上了。

直到他杀了人也没变过。

所以喽，先前造的孽，而今在劫难逃。

“子芥，起啦？”

阳光无声暖了一地金黄，沈子芥翻身撞见江云天，发怵。

“你这么早扮鬼吗？”

“哪有鬼这么勤快的。”江云天守在床前，见沈子芥抓起被子起身，顾自说道“我知道那个精神病人是什么意思了，子芥，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所以才需要有人让它变得公平。”

“……你，怎么还思考人生上了？”沈子芥摆出百毒不侵精明强干的样子，“我们还有案子要解决呢。”

绕不出来的话，我们再理一下沈子芥的心理过程，就是先被家暴（灌输受害者有罪论）——调整认知（作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只能靠这种方式适应环境）——认为自己罪大恶极——不敢反抗。

这只是暴力受害者的可能想法，不代表全部，而且有主观推测的成分，看看就好啦。

之后不是没有回忆，只是穿插在文中，不会再单独去写，关于两个主人公没有交代明白的地方就先卖个关子，合适的时候再聊吧，感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