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知道你到底是煮了还是煎了还是炸了。”沈子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在混乱的呓语声中清晰可辨，显然不太成功，“告诉我你为什么——”

“可是她还活着，我没杀人！她上午吃了我烧的早饭，一定要炸油条。”

“fine。”沈子芥隔着玻璃窗，喃喃自语，“你只是吃了人。”

“对嘛，浴缸里泡着不适合她，不适合她，蓝色的血和红色泡沫。硬币茄子，我觉得粽子比较好吃，红豆水果，被包裹在粽子里很暖和——”

“好，好。”沈子芥话音转柔，“方便告诉我为什么是吃人？”

“因为水煮比较腥。”男人哈哈大笑，沈子芥背过身去，擦去额角汗水，他说的口干舌燥。

而他们又绕回了原点。

精神病院里三栋楼，一栋是高危发病人群，二栋是普通发病人群，三栋是员工宿舍。沈子芥主要负责第一栋，原因是他在二栋快要待疯了。

男人名叫林荣，三十岁，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已经在二层关了五年，沈子芥决定等他急性期过后再试着谈话。

“她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沈子芥眼神一暗，转过身，低语，“我知道了。”

“吃了她也不能留住她”，他明知道说出来也没用。

“不，你不懂，食物是身体的一部分，她是我的一部分，也永远是我的一部分！她现在每天都吃饭团，每天都有得吃，不用泡过水就可以，和笋干不一样，你看，她就在——”

沈子芥“哗”一下拉上门，声音阻隔。林荣自二十三岁出现症状以来，先根据他怪异的论调逼疯了新婚妻子，使其在浴缸中割腕自杀，而后又将她烧熟了，并且将尸首毁坏分发，被邻居发现后立马报了警。

他受够了，14号在楼上听着一定又暗暗笑话他。

然而沈子芥毫无办法。精神分裂是罕见的，发病率约百分之一，人们会经常将其误解人格障碍，但两者是两种疾病，治疗方法也截然不同。精神分裂症是一种周期性疾病，分为三个步骤，前驱期（出现类似抑郁症状），急性期，及滞留期（再次抑郁），继而循环，麻烦点在于病患情况因人而异，谁也不知道林荣何时冷静下来，他这样已经快一年了。药物治疗是常见抗精神病药物，但效用有限，且副作用明显。心理上的认知行为疗法在前驱期最为有效。

说白了，就是没辙。

二层关押的都是像他这样无药可救的人，因暴力倾向较低，没送去监狱。沈子芥作为医生，知道他没杀死自己的妻子，可尸首面目全非，林荣百口莫辩，以至于警方案卷里写的仍是谋杀并毁坏尸体。好在林荣也不在乎了。

沈子芥必须去二栋了，他刻意拖了很久。本来二栋是张琴看管的，她三十三岁，在精神病院待了十年之久，算是沈子芥的长辈。如果一栋是疯人妄语，二栋就是人情世故，沈子芥每次看到他们心里就堵得慌。

精神病院的楼不敢盖很高，尤其是二栋，防止自杀，一层是一些久在此处安家的老人，一进门，喋喋不休的谈话声此起彼伏，沈子芥秀眉微蹙，他不好评价张医生的方法，虽然群体治疗是缓解恐惧症的方法，但让一群恐惧症患者聚在一起交流病症不是更危险么？

张琴沿习的是秦医生的作风，他是一个天才医生，奉行让患者自行康复，以故鼓励他们之间多多交流。

多年前有位老太太，童年时被蚂蝗叮咬，长大后害怕一切软体动物（如脱壳的蜗牛），并因此阴雨天从不出门，不参与任何室外接触泥土植物的活动。因为这个特性，她一生没有嫁人，由于不适合养老院的绿化，退休后被自己的姐姐送来精神病院，一住住了十年。她与另一个患有广场恐怖症的老爷爷相爱了，二人在众人外出散步的时候就一起在活动室中闲聊，一聊聊了十年。

后来有一天，老太太母亲给她留下的，从没用过的伞被一个护工拿走了。雨后晴空万里，一层的患者都在花园中喝下午茶，老太太是心急如焚，她透过活动室的窗户，眼睁睁见自己的伞被挂在树枝上，脆弱且古老的油纸伞禁不起磨难，摇摇欲碎，可她不敢出去。老爷爷陪她鼓足勇气走进人群，老太太指明伞的方向，老爷爷已经在人群堆里晕头转向，糊里糊涂地伸手取下，都没注意伞柄上爬上了一只蜗牛，就急匆匆赶往老太太身边旁，她带着老花镜看得真切，见蜗牛将要爬到他的臂上，是不假思索地把蜗牛徒手摘下扔到了草丛里。

自此之后，二人的病就差不多好了，他们一同转去了养老院，如今依旧健在。这个故事十分戏剧性，被传得久了，谁也不知道真实情况。沈子芥认为，广场恐惧症患者畏惧的是不能及时回到安全之地，而老太太所在的地方成了老爷爷的安全住所，那么，也算是痊愈了吧。

他轻摇了摇头，爱可以让人勇敢，但勇敢有时是一种莽撞。

喧声淡去，他绕过活动室走向二层，那里一般都是有自我毁灭倾向的人（常见有重度焦虑/抑郁患者）

董铃靠窗侧坐在床沿，身穿病服，憔悴中透着些畏惧之色，她微抬眉，“沈医生，你来了？”

“嗯。”沈子芥找一把椅子坐下，将桌前一小时的漏斗倒置。对待抑郁，他首先得了解病因，针对进行开导。

“我们随便聊聊而已，放松一点。”他微笑着，知道董铃还不信任自己，“我们希望你快点康复，但需要你的配合，好吗？”

她点点头。

“你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他选择不易撒谎的客观事实，以便让她习惯于说真话。

“是米粉，青菜炒鸡蛋。”

“那吃完饭后呢，有没有画画？你大学学的是艺术？”

“艺术不是绘画。”

“当然。”沈子芥放开话题，“我不了解，艺术是什么呢？”

“……不好说。”

“你在这里无聊吗，要不我拿一点关于艺术的书籍给你？”

“什么？”

“嗯……《艺术的故事》？”沈子芥随便一提，见她不屑地双手交叉在胸前，他又道“或者你来说几个，我尽力帮你找。”

“没兴趣看书，我想回……”

“嗯？”沈子芥目光真诚，只是董铃一直低头不语。

“没什么。”

“如果要回南国的话得配合治疗，才——”他不过是一猜，结果董铃的眼里滚下硕大的泪珠。

“不能到那里……”她抬起一头乱发，还是昨天的妆容，哭花了一脸，“不能！”

“没事的。”沈子芥准备绕开话题，眉峰紧锁，心头闪过一丝犹疑，“我们尊重你的意见，在屋里不热吗，要不要开窗？”

“不。”

“好。”沈子芥试图利用最后十分钟找出一个话题，而此刻，敲门声响起。

“沈医生？”是昨日的那个女孩，“那个警——”

“我这就去，把警告标志重新贴一下。”沈子芥打断谈话，“董铃，今天先到这里，你期待一下午饭吧。”

他一直在积极暗示，不知道有没有用。关好门，他才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事，“警察怎么又找我，不是有张医生在吗？”

“有个警官，他一定要找你，我解释过你在工作，可——”

“沈医生，您真是一语成戳。”

“怎么了吗？”沈子芥一进门就听见杨彻晓阴阳怪气地说，不明所以。

“记得昨天你说了连环杀人案吗？”

“好像吧。”

“今天我们在市郊又发现一具女尸，死状相同，冻僵的四肢被歪曲成万字符，腹部刀伤。”杨警官是刑侦支队副队长，观察果然敏锐，沈子芥轻轻一笑。

“杨警官，我不了解案子，但我略微知道一点人。我记得你昨天说了多事之秋吧？那个时候，我大概是顺着你的逻辑想下去了，既然多事，就不能只有一次谋杀。”沈子芥直视他的眼睛，逐渐移开视线，“并且你们找上了我们，说明你也察觉了案子的与众不同吧？”

一下子把问题转移了，杨彻晓沉默，他有一刻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多虑了。

“所以，警察先生，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守法市民，想做好本职工作。”沈子芥准备离开。

“等等。”杨彻晓看似随意地提道，“你认识一个叫江云天的人吗？

沈子芥陡然一惊，勉强控制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他故作轻松，“不，没印象，怎么了吗？”

“你们曾经就读一个高中，没见过？”

“警官，我们高中百来人，我哪能都认识。”

“可你们在同一个班吧？”

“同一个班？”沈子芥没料到他查得这么细致，“呃，叫江？”

“江云天。”

“好像是转校生吧，我们不太熟的。”

“那最好，不用避嫌。”杨彻晓见沈子芥死不承认，只好道，“昨天董铃住进病院了？”

“是。”看来警方确实消息灵通。

“张医生提议由你来协助，我也不太了解你们的分工，但她认为这样更合适。”

沈子芥冥冥中料到这一点，之前出过一次事故，导致张琴对将二栋交给沈子芥始终否定意见。

“好吧。”他考虑的是董铃，对于患者来说，换医生是个痛苦的过程，“不过作为关键人物，董铃应该依旧由我来治疗。”

“说到这里，她什么时候准备好接受询问？”

“大概，还要一会，几个星期吧，她目前情绪不稳定。”

“太久了。”杨彻晓的视线一直没离开沈医生，“虽然董铃不会是嫌疑人，但是，她就在三天前和她姐姐见过面。”

“是吗？”沈子芥右手扶额，董铃在隐瞒什么吗？但他怎么会一点没看出来，除非……她没有撒谎。

“在哪里见的面，南国吗？”

“你决定接手这个案子了？”杨彻晓语带怀疑，毕竟前一秒沈子芥还想着抽身而退。

“是的。”沈子芥一本正经说，“作为普通公民，我有义务协助警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