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陈斯正的通缉令一出后，每逢午休，邕州府内便热闹不止，官吏们齐齐聚在廊下闲谈。

周容义愤填膺，眉头紧蹙：“岭南这一带水患多，朝廷每年下拨不少赈济的钱粮，大半都扣在这陈斯正手上！真是可耻！他倒是薄情，带着银票地契一走了之，现在，陈家家眷全在牢里。”

“周司功，若是这陈刺史被抓到了，刑部会怎么罚？”薛嘉言问。

“据说陈斯正贪了四百万两银，至少是绞刑。但若是朝中有人想保他……或许会是流放？刑部究竟会怎么想，某也不清楚。”周容道，随即压了压声音，“听说，这陈斯正还和邕州驻军有联系——唉，今日袁娘子看上去有些面色不佳。”

被周容一点，裴昭这才回过神，加入他们的讨论：“周司功，陈斯正的家眷会怎么处理？”

不等周容开口，薛嘉言抢先道：“听说那位晋王殿下为了逼陈斯正现身，一旬后要将他的亲眷在市集斩首。袁娘子不知道么？”

裴昭摇了摇头。因为“雪融春”的事情，她已数日未睡好觉，处理文书时也心不在焉。半晌，才道：“斩首官员亲眷得通过部和大理寺的同意，一旬后就斩首，不合律法。”

说完才想起崔珩不合律法也不止一回。

薛嘉言轻轻一叹：“百姓们知道陈斯正贪了这样多，巴不得亲眼看着他们一家被斩。那斩首的告示一出，人人拍手称快。有时候，是没有两全的办法的。”

在场的官员都点头称是。

金烛忽然跑了过来，道：“二公子想约姑娘去胭脂铺，不知姑娘是否得空。”

“二公子……是王长史？”薛嘉言眉头一跳，“上回我在胭脂铺前遇见的漂亮郎君，难不成便是王长史？”

“我们家公子的确漂亮。”金烛笑起来，“原来，姑娘已经和二公子去过胭脂铺了？”

官员们的目光纷纷落到裴昭脸上。

周容摸了摸下巴，笑道：“过些日子，某的弟弟便要来邕州，原本某还想让袁娘子和他见一面，没想到，袁娘子已经有心仪的郎君了。”

眼见着聊天的风向越来越不对劲，裴昭连忙止住话题，将金烛拉到一边，问道：“忽然约我去胭脂铺，这是出了什么事？”

“二公子听闻，不久后是卫姑娘的生辰，于是，想买胭脂做生辰礼，但他又不太懂娘子们喜欢哪些，所以想让姑娘帮忙参谋。”金烛笑着说，“还有，我和银灯一致觉得，二公子其实就是想邀姑娘一起逛街。”

虽是初秋，但南方的天空暗得很慢，四人来到市集时，还能看到绚烂的橙粉色夕阳。胭脂铺前人头攒动，金烛、银灯护着二人挤了半天才挤到里面。

王萼轻叹道：“胭脂铺的生意竟这样好。”

“是夏春换季的缘故。”

王萼一脸茫然。

裴昭拿起两盒不同的妆粉，认真解释道：“子实，夏季宜冷色，秋季宜暖色。”

王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妆盒前刻的小字上：“平安喜乐、容颜永驻、家财万贯、举案齐眉……袁姑娘觉得哪个送人合适？”

“平安喜乐。”

卫铮铮作为死士，能平平安安，才是再好不过。

王萼淡淡一笑，朝掌柜道：“替某把所有刻着‘平安喜乐’的都包成两份。”

裴昭微微一怔。

“某也希望姑娘能平安喜乐。”王萼含笑看着她，眼底尽是笑意。

另一边，掌柜正为刚从鬼市回来的崔珩引路。

“今日人好多。”卫婴感叹道，“殿下，要为裴小姐买胭脂么？”

崔珩想起上回来此处时，她似乎很有兴致，便放缓脚步。

掌柜见状，连忙道：“胭脂、口脂、香粉等等，常常用作定情信物。这小姐可是殿下的心上人。”

崔珩没有答话，脚步却滞涩下来。

尽管那人背对着自己，他还是立刻认了出来。

王萼的红色官服，刺眼异常。

卫婴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顺着视线看去：“殿下，要不要卑职直接去叫一声——”下半句话没说出口，便看见了一旁含笑低语的王萼。于是立刻闭上嘴，默默地看着崔珩。

崔珩坐进马车后，忽地问道：“上次卫铮铮说王长史什么来着？”

卫婴低声道：“卫铮铮说，王长史他对裴小姐有意思。”

崔珩笑了一下。

卫婴又道：“殿下，卑职觉得，裴小姐未必对他有意。”

马车缓缓行驶，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眩晕。

未必有意怎么会专门叫他来买胭脂。

见他眸色冰冷，卫婴低声问：“这梅花袖箭还要送到裴小姐那里么？”

“本就是为裴小姐买的，哪有不送的道理。”他笑了一声，“本王自己送。”

吃饱喝足，裴昭回到住宅时心情极好，好到她看到廊下的崔珩时，都暂时忘却数日的烦恼，微笑着打了招呼：“殿下怎么有空来我这？”

薄凉的目光从她的脸，落到襦裙，又落到她提着的胭脂盒上。

崔珩淡淡一笑，道：“上次的梅花袖箭，替裴小姐带过来了。”

万宝楼的经历浮现在她眼前。倘若袖箭不在的话，倒可以视作黄粱一梦。

裴昭摇了摇头：“殿下，我不想收。”

“裴小姐不会担心睹物思人，看见它，便想起本王吧？”他笑问。

这是在说什么？

看见这袖箭，恐怕想起的会是刘无忌。毕竟因为这刘无忌价格整整翻了一倍！

裴昭接过袖箭：“那谢过殿下。没什么事的话，殿下早些歇息。”

他忽然道：“裴小姐，今日穿得很好看。”

裴昭抬起眸，那张风流俊俏的脸上毫无轻佻。

原本这人习惯穿鸦青色的服饰，但今日竟穿着绛色袍，玉白俊美的脸张扬得近乎妖艳。

“殿下今日穿的也很漂亮。但……还是平日看得习惯。”

崔珩愣了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道：“裴小姐，更深露重，早些歇息。”

他离开后，卫铮铮擦着湿哒哒的头发，从里屋过来，自然而然地接过木盒，放在案上。锦盒“咔擦”一声弹开了。卫铮铮看到了里面的梅花袖箭，表情一僵。

不久前，裴昭曾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

自己说的便是袖箭。

“裴小姐，这……是给我的生辰礼？”

“嗯……其实是殿下和我在鬼市时买的。卫姑娘喜欢就好。”

这厢房和院落外的马车只隔了一扇墙。卫婴听到卫铮铮的话，只觉得浑身冰冷，不敢看崔珩的表情，过了片刻，低声问道：“殿下，要卑职进去和卫铮铮说一声么？”

“说什么？”崔珩平淡地笑着。

卫婴一时语塞，半晌，才道：“说这个袖箭，是殿下给裴小姐的。”

“裴小姐都送给卫铮铮了，卫婴，你还要掺和什么？”他的语调有些起伏。

“殿下说的是，是卑职失言。”卫婴连忙道，接着，不再言语。

夜晚静谧，唯余马车辘辘的轮声。

崔珩看向窗外的月色。

胭脂铺时暗生的烦躁，直到此时，竟还未消去。像是错觉一般，心脏开始抽痛，隐隐约约的痛，有如一吹而散、散而复还的山雾。

无法自制的情绪，似乎有些多余。

青年抽出流淌着银光的匕首，慢慢握紧。

锋利的刀刃嵌进掌心半寸，痛得令他冒起冷汗，可竟还是掩盖不了左胸的抽痛。

崔珩叹了一口气，用素帕拭尽匕首上的血渍，掀开车帷。

“陈家问斩时多派些人，本王总觉得会有变故。”

“卑职明白。”卫婴恭敬地答复，接着，大惊失色，“殿下……方郎中！快过来！”

坐上马车后，方觉夏眉头紧皱：“这伤口看上去，是殿下自己弄的。”

“……不该问的别问。”

方觉夏只好专心地止起血，但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某虽是郎中，医术也算得上首屈一指，但相思病什么的，某并不擅长。心病还需心药医。”

“相思什么？”

“相思病。”方觉夏抬起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是不是和殿下的症状很像。”

崔珩没有回答，半晌，竟含笑问道：“方郎中，本王看上去像是会得这种病的人么。”

方觉夏默默地看向他刚刚包上白纱的手，叹了口气，道：“殿下何必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反正也活不了多久。”

方觉夏又是一叹，接着收敛容色，道：“某已经派人拿着那瓶雪融春开始调配解药。但需要一定的时间还有……一定数量的人。”

崔珩抬眸道：“继续说。”

“殿下，为了确保调配出的解药有效，某需要一些死囚来试药……这样一套流程下去，至少得七八个月的时间。”方觉夏看着他苍白的面色，“某恳请殿下爱惜贵体，确保在明……”

“活到明年六月。”崔珩接过话。

也不知那时案子的进展能有多少。

他过了一会，忽而问道：“王长史能活多久？你给他把过脉么？”

方觉夏微微一怔，随即低声道：“王长史面色苍白，但只是些小病而已，不出意外，活到五六十岁没问题。”

青年垂下睫。

还是得多活一会。

【小剧场】

方觉夏：谁来救救我……又要加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