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飞逝，转眼又是阳春三月。

这年春猎，不再抓阄，而是自己选人，裴昭终于不用再担心和宫里稀奇古怪的皇子一组。

美中不足的是，裴家和王家在商讨联姻之事，裴东野趁着春猎，安排她和王长公子王藻见上一面。

裴昭并不抵触王藻，他为人温柔谦和，容貌清秀，唯一的缺陷是有些无聊。

“王长公子是头一回参加春猎。”柳色面露焦急，“小姐，我们不会又拿倒数第一吧？”

裴昭摸着三石弓，认真道：“老师说我的箭术，有很多长进，应当不会是倒数。”

况且，上次倒数第一，并不是射艺和骑术的问题。

“是是是！小姐这次肯定拿个好名字。”柳色笑起来，但笑容慢慢地僵住了，“那不是七殿下么？”

裴昭向不远处的少年看去。

他比去年又高了些，也瘦了些，五官愈发俊美。

“他手中的弓箭似乎是小姐送的。”柳色又低声道。

紫檀木弓上的宝石极是耀眼，和素色箭衣并不相称。裴昭凝神盯了一会，说：“的确是。看样子他没有其它的弓。”此时，崔珩忽然望了回来，停顿片刻，直接走上前来。

裴昭只好尴尬地打招呼：“见过七殿下。”

“裴小姐，今年有人和你一组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有！”柳色连忙开口，“我们小姐和王长公子准备定亲了，自然是和王长公子一组。七殿下还是另寻他人吧。”

崔珩看向柳色，含笑道：“柳色姑娘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何曾说要和你们小姐一组？”

他眼中眸色冰凉，裴昭看得心慌，连忙把柳色拉到身后，问：“七殿下和谁一起？”

崔珩没有答她，只是看向王家的营帐，淡淡道：“王长公子，似乎比王二公子好一些。”他侧过脸，凤眼中带着轻浅的笑意，“那预祝裴小姐未来，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王萼身体不好，王藻心仪他人，这裴小姐怎么尽挑些烂人。

剩下的王三公子也不行。

裴昭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道：“殿下这些祝贺，等婚宴那日，再说也不迟。”

说着，拉着柳色走远，低声道：“柳色，你说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我和王长公子的事情，还没个准信。若是不成，岂不是被人看了笑话？”

柳色委屈道：“我担心没人愿意和他一组，所以，他才来寻小姐。”她觑了一眼裴昭的脸色，放低声音，“小姐少对人笑，否则，乱七八糟的人都觉得小姐好说话。”

裴昭板起脸。

柳色端详片刻，嘟囔道：“小姐，看上去还是很好说话。……小姐，前些日子我学了句脏话，适用的场合还挺多，小姐要听听么？”见裴昭点头，柳色继续道，“如果有人说了小姐不爱听的话，小姐可以说：‘你在狗叫什么？’……”

桃花林中。

裴昭最初以为，王藻说的“某不擅射艺”是在谦虚。但当他的箭一次又一次和猎物偏了十万八千里时，才知道，原来那是句大实话。

王藻比她更为尴尬，原本秀丽白净的脸已浮出菜色。

裴昭安慰道：“长公子头回来春猎，不熟悉也很正常。我头回来的时候，还差点从马上摔下去。长公子至少这点比我好。”

“裴二小姐，不必安慰某。”王藻轻叹一声。

他有些不甘心，继续搭箭拉弓，“咻”地一声，羽箭窜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上。

花枝摇晃，红雨纷纷扬扬。

“长公子好雅兴！”裴昭看着眼前的绚烂景致，赞叹道，“其余的人忙着射猎，哪有人注意这些桃花呢？”说着，也补了一箭，桃花雨下得绵密了。

王藻脸色一僵。

他想射的，是飞过去的那只白鸽。

天空中划过一道黑影，王藻眯起眼睛，再次试着扯开弓弦。

这次一定势在必得。

谁知旁边的少女猛地按住他的手，低声道：“长公子，那是五殿下的海东青。”

王藻放下弓，叹了一口气：“裴二小姐，某有点不舒服，先不奉陪了。”

裴昭看着王藻的背影愈来愈远，直至消失在桃花海中：“长公子是生气了么？”

“他似乎有些难堪。”柳色道。

“但他箭术确实差得有些离谱。”裴昭轻轻叹了一声。

空中的海东青忽然俯冲了下去，像是发现了什么猎物。

“我们去看看。”裴昭摸了摸马头，拉紧缰绳，引着流云向林中奔去。

柳色挥鞭跟上，笑道：“小姐是想和五殿下抢猎物？也是，五殿下去年抢了我们许多。”

裴昭扬了扬嘴唇。

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一回只有她一个人，崔珏就是心里不舒服，也只会报复在她身上，不会牵连旁人。

更何况，陛下在和心腹大臣们商议立储之事，崔珏绝不可能在这时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马不及鹰快。

纵使裴昭策马扬鞭，那团黑影仍旧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密林里，裴昭四处张望着，目光停在不远处的背影上，犹豫片刻，她追上前道：“七殿下。”

崔珩拨转马头，微凉的目光来回转了一圈，淡淡道：“怎么没看见王长公子。”

“他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裴昭答道，“七殿下怎么一个人？那些仆役呢？”

“他们……”崔珩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勾了勾嘴唇，“我劝裴小姐还是早些离开这边。”

这人竟然还在嫌弃她应付不了东边的林子。

裴昭握紧了弓箭，指节登时泛白：“好笑，难不成这林子是七殿下的？为什么我不能在这？”

“这林子是陛下的。”崔珩温和道，“裴小姐，当然可以在这。”

他温声细语，自己的话却满是火药味，有些失礼。

裴昭也放柔声音：“这把弓好用吗？”

“裴小姐送的自然好用。”他松开弓弦。

羽箭如流星般窜出去，将猞猁钉死在树干上。

崔珩兴味索然地向林中深入。

裴昭追上去问：“殿下不要那只猞猁了？”

“裴小姐想要的话，就拿去吧。”

“我又不是五殿下那种人。”裴昭拧起眉，“不过，殿下不要猎物，那参加春猎，图什么？”

崔珩朝她弯了弯眼睛：“图个开心。”停顿片刻，又道，“好了，裴小姐，别再跟着我了。等会若是遇上了什么老虎，恐怕没办法像上次一样帮你。”

温暖的阳光被墨绿色的树叶一滤，变得阴冷起来。

漂亮到渗人的少年一语不发地盯着她，有些鬼气森森。

“我哪里跟着你了？莫名其妙。”裴昭纳闷道，“这不是陛下的林子么？”

他眉眼间的笑意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冰冷彻骨的淡漠。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裴小姐，你有时候，很让人讨厌。”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被人当着面说讨厌。

裴昭愣了愣，一时没收住情绪：“我，我哪里讨厌了？”

崔珩轻哂了一声，没有回答，挥起马鞭，消失在密林中。

远处，崔珺在空旷的林地上，和裴昀、崔瑀讨论着下一处狩猎的地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单薄人影，弯了弯嘴唇：“七弟来了！”

“七殿下。”裴昀笑着打招呼，“这下，三殿下，四殿下也在——”她看着不远处来的一行人，“五殿下也来了……诸位当真是情同手足，心有灵犀。”

崔珏见众人都在，把怀中的沈秋荷往陆攀身上一推，引着马来到崔瑀身前，笑道：“四哥不是身子不舒服么？怎么今日来了？”

众皇子中，唯有崔瑀和他一样受宠。但并不是因为母妃，而是因为他和父皇长得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的。

立储就在不久之后，崔瑀忽然到来，必有玄机。崔珏不得不警惕。

“多谢五弟挂怀。”崔瑀淡淡一笑，“呆在营帐里未免无趣，便和三哥、昀姑娘一起来了。”

空中传来海东青的尖啸。

崔珏皱起眉，打了个呼哨，但平时乖驯的海东青并没有滑翔到他身边，而是盘旋了一圈，猛地扎了下来，直直地朝崔珩扑去，将他整个人掀到地上。

“七弟！”

崔珺大惊失色，连忙挽弓。崔瑀也搭上弓箭。

但鹰和人纠缠在一处，两人怕误射，迟迟不敢松开弓弦。

此时，一支白羽箭从林中穿出，贯穿了海东青的乌黑羽翼，海东青吃痛腾飞，但又像疯了一般，猛地扎下来，重新朝崔珩扑去。

锋利的鹰爪就要触到崔珩的脖颈，崔珺喊道：“七弟！当心！”

林中忽然奔出来一匹乌云踏雪，马上跳下的少女拉着崔珩滚到了树丛下。

崔珺松开弓弦，将巨鹰射落在地。

变故突然，直到耳畔响起众人的尖叫声时，崔珏才从怔愣中回过神。

他不喜欢崔珩，但没有蠢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这种事情的地步。

有人在陷害他。

“小姐！”

看见柳色骑着马冲出树林，裴昀才意识到忽然窜出的人是何人，连忙翻下马，狂奔过去。

裴昭压在崔珩的身上，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襟，不等她开口，便被崔珩反身压在身下，耳边响起他冷冰冰的声音：“裴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在咬着牙质问。

裴昭用膝盖狠狠顶向他的小腹，崔珩闷哼一声，终于松开她。

“不然看着你被老鹰咬死？”

因为老鹰的扑咬，白皙俊美的脸上留着刺目的血痕。

冰冷的神色慢慢散去，化作了春日山间的暖阳。

崔珩站起身，关切道：“多谢裴小姐。有没有伤到哪里？”

“让阿姐看看！”裴昀扳过裴昭的肩膀，紧张地替她查验伤势，“没伤到哪儿吧？”

难怪这人忽然换了副表情，原来是有人来了，才开始惺惺作态。

“阿姐，我没事。七殿下呢？”

他既然能惺惺作态，那她也行。

“托裴小姐的福，我安然无恙。”崔珩笑着施礼。

他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分明是阴阳怪气！

裴昭回过神。

难怪方才在他的颈间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药香，此人是故意让那只海东青扑在他身上的。

旁边的人围了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关心着她的身体。裴昭兴味索然，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崔珏身上。他正紧紧地抱着海东青的尸体，脸上一片潮湿。

他倒是真爱这只海东青。

喧天的锣鼓声响起，预示着春猎接近尾声。

“小姐，真是吓死我了！”柳色拍着胸脯，压低声音，“七殿下这种人，救了也是白救。”

裴昭笑着应和道：“柳色说得对。”

谁知身后传来崔珩平静的声音。

“裴小姐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么？”

“你这个人，既自以为是，又喜欢多管闲事。”

柳色气得面红耳赤：“是我们小姐救了你！你这样忘恩负义，良心被狗吃了么？”

裴昭按住她的手：“七殿下说的是。我以后，再也不会管七殿下的事。”她盯着那双笑意盈盈的凤眼看了一会，“柳色，我们走。”

柳色气不过，低声道：“小姐，希望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愿意管他。哎呀！刚刚小姐就应该什么都不管，让他被五殿下的海东青咬死才是。”

裴昭平淡地“嗯”了一声，道：“……倒是可惜了那只海东青。”

那是春雪居再度遇见前，她对崔珩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剧场】

小崔：（不忍直视黑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