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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冰镜明汝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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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夕篱比鼻子迟钝许多的眼睛,亦能看出,巨型手爪骸骨上包裹着的冰层,比他上一次看见的,要亮得多的多:透明冰层里,抱作一团、发着光的冰元虫们,何止是醒了,简直是生龙活虎!

虫生唯一运动,即是默默抱团着下沉的冰元虫们,竟然分散开来,蜿蜒错绕出了千万缕闪闪发光的“丝线”。丝线千头万绪、起伏转折。

夕篱努力认读着冰元虫游画出来的纷繁线条,渐渐认出了了一些规律。

若将那些繁复杂乱的“丝线”小段小段地截开来,便会发现,这些“小段”,可以归纳成几种基本形态。

正如“横”、“竖”、“点”等基本笔画,组成了成千上万个字;千万缕发光丝线,同样由几种形态以及在其基础上形变的“小段”组成。

字写在一张纸上,唯有宽窄高低;而冰中闪亮“丝线”,除去上下左右,还有前后、远近。故此更加复杂、更有多端变化。

夕篱问梅初雪:“这是什么?”

梅初雪说:“音乐。”

“音乐?”

“霍远星自作的新曲,尚未取名。”

夕篱不满地喷了喷鼻尖:“霍远星把我放倒后,你和他,背着我干什么了?”

“霍远星是当着你的面,吹的笛。”梅初雪说话,一向精炼而犀利,“你没听见么?很好听的。”

“嗷!”夕篱学着冰瞳,气急败坏地“嗷”了一嗓子。烦人的冰元虫,不止会麻人,竟然还懂音乐?

“霍远星另自创了一套新剑法,亦未取名。我们当着你的面,比了剑。我赢了。你不记得了?”

接连受了梅初雪两回逗弄,夕篱在心中暗暗发誓道:我一定会是江湖上第一个完全解开冰元虫奥秘的人!上一次,一定会是我最后一次被混了冰元虫的迷药麻晕!

同时夕篱心中不免嘀咕,梅叶初悟心海,便无师自通了微息诊脉的精妙内功,堪称“天生医家圣手”;而这个“霍家第一暗杀毒手”,竟亦是集笛师、剑客于一身的全能高手?他们这些个小天才,不去尽情施展他们的天赋,一天天的,往梅初雪这边扑来,做甚、做甚!

夕篱实在不开心极了:“那时霍远星故意逗留,是专门为了引你来,与他比剑?

“他是来告别的。”

“告别?可他明明知道,梅冷峰去和霍家交易冰元虫了。梅冷峰根本不在血梅崖,他来与谁告别?”

梅初雪问夕篱:“郎中何日,把你扔在的冥音湖?”

“我醒来时,是三月二十五日晚。”

———三月二十五日,是长沙隐者,即红莲夫人的生日。生日宴设在洞庭之南。

原本,红莲夫人只宴请了一位客人,是一位江湖郎中。但在郎中赶来之前,红莲夫人的一位旧相识,不请自来了。

不速之客,正是霍远星。

霍远星告诉红莲夫人,他恰巧经过。他是在西去邛崃的路上。霍姥太君向他下达了新任务:再返血梅崖,再次盗取《万华冬功》。

冒犯血梅崖,无疑是去送死。

尽管深知这一事实,三年前,父亲仍然吩咐霍远星去了。父亲拍拍他的肩头,对他说:“在我七个儿子里,你最勇敢、最懂事,你让霍奶奶好好瞧瞧,谁才是她最厉害、最孝顺的孙子!”

霍远星听了父亲的话,内心一阵发笑。

霍姥太君偏爱霍远光,是因为霍远光的母亲,是霍天眉;是因为霍天眉唯一的女儿,霍远嵋逃离了霍宅;是因为在霍天眉生下的两个儿子中,小儿子霍远光还小,他幼小得仿佛一团白软瓷土,可以被霍姥太君任意揉捏、塑造成她喜欢的模样。

尽管明知父亲的夸赞是致命的陷阱,霍远星依然去了血梅崖———如他所料,锋锐鹰爪,迅疾且容易地穿透了他的腹部。

然而,传说中那攥碎崖岩、刺透冰川的致命鹰爪,却并未将他脆弱的身体,果断地截为两段。

继长尾之后,金爪亦学会了收爪。甚至它比长尾,更能自如地控制它的爪子。

巨大鹰爪钩起重伤而不致死的人,将失败的夜袭者,扔到它主人脚下。花名在外的“益州梅少”,满身酒味,阴鸷地笑着。

“你是来寻死的。”

梅冷峰一语道破了霍远星内心的渴望。

梅冷峰蹲下身来,认真欣赏起被俘者戴着的人头彩雀面具,做工精美、品味高雅。此面具最具巧思的设计,是唯有主动戴上面具的那个人,才能摘下面具,若外人强行将面具揭开,面具即将成为一具瞬间放毒的“小棺材”———

一具与死者面部皮肉相连、永远无法打开的“死棺”。冥音湖里的囚鸟们,生是霍姥太君掌中玩物,死亦是她霍家的鬼。

“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梅冷峰屈指扣了扣那精美面具,“等你想活了,我再让你死。”

霍远星没能死成。

囚禁他的人,竟然与他相爱了……

当霍远星从鹰巢里逃脱,回到扬州霍宅时,霍姥太君八十大寿的寿宴,早已曲终人散。

父亲作为霍姥太君的长子,对他这儿子,很是失望,霍远星既没能偷回《万华冬功》给霍姥太君当寿礼,也没能用霍家孙子的死,给这不死老太婆的寿辰,送上一份大凶之兆。

霍姥太君什么也没问,她给缺席她寿宴的孙子补上了一杯寿酒,接着如常支使这一只非常好用的“霍家首席暗杀毒手”。

霍远星不如霍远光那样乐观。

他一面与梅冷峰暗中相亲,一面心里却很清楚地知道,霍姥太君并非不怀疑他如何能从群鹰血爪下安然逃生,也绝非对他和霍远光私底下背着她与外人相爱相谋的行为,毫无察觉。

霍姥太君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能给愚蠢小后辈留下深刻教训的时机。

终于,霍远光忤犯到了霍姥太君的底线;于是,霍远星便成为了霍姥太君警诫她“江湖第一乖孙儿”的最好示例。

正如三年前的父亲一样,霍姥太君派出霍远星,并不期待霍远星能成功,他们更想要他死。

但霍远星自信他至少能够盗走四分之一本《万华神功》,并且全身而退。

霍远星唯一好奇的是,若他真盗走了秘籍,梅冷峰是否会像霍姥太君预言的那样,从他的情人,变成他的仇人……

喝完红莲夫人的生酒,霍远星将要走,却被红莲夫人留下了:“星弟,陪大姐再喝一杯,我们一起等一等我的朋友,她是天下第一的郎中。”

“小峨嵋!祸水来也!那根懒竹竿儿,忒沉!”

郎中出场,自带激昂音乐。远远叫嚣着的、以内力逆水传来的一句“祸水”,已叫霍远星大为震惊。

待郎中落至眼前,霍远星终于懂得了霍天眉遗信中所念念不忘的:“她恍若天神,降落于花篱旁,一袭红裳,澄如光焰。”

甚至她并未穿着红裙,却是一身骑射打扮,勒腰长靴,肩阔腿直,完全是一位英姿少年!

“称我郎中即可。”祸水夫人说。

郎中说,她能悉数取出霍姥太君种在霍远星颅中的蛊虫,霍远星有十分之九的存活可能,同时也有十分之九失忆的可能。

霍远星愕然:“失忆?”

郎中伸指戳戳她的太阳穴,耐心解释道:“人的大部分记忆,都装这里。”

接着郎中指指霍远星的手:“但即便你忘了你自己叫作霍远星,你的手,仍会记得如何发出暗镖。如何,我们的身体,是不是妙极了?”

霍远星当即作出了选择:“失忆于我而言,是一种恩惠。”

郎中笑:“倒也不急,在此之前,我须先教你些华女功法。之后,你须先自己一一探明你颅中那七七四十九条蛊虫,然后用我教你的法子,把它们尽数驱往一处,接着我会把虫子们’冻’住,也会把你’冻’住,然后,我会在你颅上,破开一个小小的洞……”

郎中叹息道:“秋柔儿的蛊,一代更比一代强。”

红莲夫人无不讥讽道:“寿酒里放蛊。她霍姥太君不愧为女巫后裔,当真是百无禁忌啊!”

霍远星大惊奇:“您教我华女功法?”

霍远星脸上露出了有些幸福、又有些悲伤的表情:“不知万华神功与您的华女功法,是否有些渊源。梅冷峰已将万华冬功的入门心法教给了我。我也已经开悟了万华冬功。”

郎中笑:“真叫他梅傲天教出了几个好徒弟!”

郎中向霍远星的腕脉伸来二指:“给我探探你的内功……

“嗯,不错,小子有灵性。如今你倒是十成十地死不了,而我仍只有一成把握能保住你颅中的记忆。

“你会忘记你叫霍远星,同时,你也会忘记梅冷峰这个名姓,忘记你和他过去所有的回忆。

“如此,你可愿意?”

“我愿意。”霍远星没有丝毫的犹豫。

“在开颅前,我还是想去一趟血梅崖。”

红莲夫人问:“去做什么?”

“会一会梅初雪。”

作为冥音湖里算有实权的小头目,霍远星暗中搜集到了有关“那个梅初雪”的诸多信息。

那个梅初雪,实在厉害。

无论顺水或逆水,从临邛至江夏,梅初雪去程和回程,皆只需七日。梅初雪不乘船、不骑马,他独自飞行,直路向前。

霍远星也做到了梅初雪做到的事。

他在七昼夜之内,从洞庭之南奔至邛崃山麓———尽管他累极了,但同时,他却痛快极了。因为他一路狂奔,不是奉自谁的命令,也不是为了迎合情人的相思,而仅仅是因为,他想。

他还做到了梅初雪做不到的事。他想出了一套新剑招,作了一支新笛曲。

他的新剑法输给了梅初雪,他的一曲离歌,却让静止的冰元虫们,生成了千万缕情丝……

梅初雪说完了郎中承诺救治霍远星、霍远星长途奔袭邛崃来与他比剑的故事。

夕篱却觉得梅初雪没有说完,他也知道梅初雪会怎么说,梅初雪会说:“那是梅冷峰和霍远星二人的私人情事。”

夕篱重新看向五指问天的巨大手爪骸骨,其上附着的透明冰体中,绵延错杂着万千纯白情絮。

这些闪闪发光的情絮,即是霍远星与他自己、与他记忆中的爱人诀别时,所奏响的“离歌”。

可惜夕篱生来五音不全,唱歌从来找不准调。夕篱承认道:“我不懂音乐,我也从没爱过人。

“我看不懂冰元虫们帮霍远星凝固、铭刻在冰块里的这一段音乐,究竟想表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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