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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锦城虽云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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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篱冷笑:“听来,你们父子并不太相熟啊,那你来甚的家书,信里说甚的念子心切、顾盼团圆?”

谭练也笑了笑,笑得与夕篱不相上下:“写信的是目莲他娘,他娘不住这里,目莲也从未进过我这老谭家的门。”

梅初雪问了第二遍:“梅叶怎么死的?”

谭练两个字答完:“生病。”

夕篱连连发问:“具体何病?何时发病?发病时有何症状?找哪个医师看的?医师开了哪些药?”

夕篱猛然顿住,冷冷道:“想来这些,你这位亲爹,是一个也不知。目莲他娘,家住何处?我们去问他亲娘,显然要便捷许多。”

“哼。”谭练颤着满身肥肉,转身不送。

老仆恭敬递过来纸条,详细写清了方位地址。

夕篱并不接过,他不过是唬一唬谭练。梅林散落在外的“叶子”们做事很牢靠,把目莲的家底调查得无比清楚。

暮光已逝、暮鼓终鸣,城门闭、坊市禁。

夕篱和梅初雪并排走在窄窄深巷里,前面蹦跳着一群乞儿,举着火把,热情、欢喜,争着抢着要来带路。

小巷深窄,宝夕篱偏要并排走在梅初雪身边,二人衣袖擦着衣袖,宝夕篱的毒舌与搬弄,通过内息絮絮不停地传音过来:“梅初雪,那条老肥肠,很油、很滑、很不老实,并且,他很怠慢你。

“怠慢你,就是轻视梅林、轻视血梅崖、轻视你师父。等剑神出了关,你定要好好告这条老肥肠一状,让血梅派收拾他!”

梅初雪说:“若梅叶之事与他有关,血梅崖定要他血债血偿。”

夕篱继续用内息传音,手指不时隔着衣袖,飞快触过梅初雪按剑的手背:“若无关呢?你就原谅他了?”

梅初雪反问:“你的鼻子觉得他无辜?”

“何为无辜?他是梅叶的爹,却连姓都不肯给目莲冠。即便目莲是外室所生,不受谭家宗祠承认,目莲七岁送入梅林,十余年来,他做爹的,一次没来看过儿子,连信都不曾寄一封。

“一句’目莲从未进过我谭家家门’,把一切撇的干干净净,仿佛当年不是他姓谭洒的种!

“以上种种,老肥肠一没使刃见血,二没杀人害命,他就无辜了么?你就放过他了么?”

梅初雪用余光瞟着宝夕篱气愤的脸:“师父是江湖上的剑神。老肥肠是给朝廷交税的。”

夕篱碰碰梅初雪手背:“梅初雪,你总比我想的更好。”

目莲家到了。

“欸,小朋友。”夕篱伸手护住梅初雪腰间锦囊,“你这小脏手一摸,可就留下犯罪证据咯。”

乞儿憋红了眼睛,小声辩解:“我没想偷东西,我就是想、想摸摸他,摸摸梅初雪的剑。”

“撒谎。”夕篱从自家钱包里,掏出前时在茶肆卖小青瓜得来的数枚铜板,“说好的,一人三文。”

一乞儿出言嘲讽:“贵公子好吝啬。”

“我的钱,是我悬壶济世,一文一文赚来的。”夕篱放下自家钱袋,掂了掂梅初雪腰间锦囊,果真挺沉的,“你们中,若有人不想做继续乞儿,可以去临邛……”

“才不去!”一乞儿抢着答,带头跑开了。

“我们乞儿,没爹打、没娘骂,自由又自在,才不去甚鬼临邛,受管、受气!”乞儿边跑边喊,当即编出了段童谣,“假郎中,假惺惺!假善心,真害命!”

几个乞儿跑在后面,不住回头。

梅初雪朝他们点点头。

夕篱摸着梅初雪腰间沉甸甸的锦囊不放手,接着又想去摸梅初雪的剑穗:“在临邛,我没见过一个乞儿。”

梅初雪拍下宝夕篱的手:“扣门,问话。”

夕篱不放弃,坚持伸来手,摸着了剑穗里一束鹰的绒羽:“他们还小。我本不该让他们来做出所谓的’选择’,可惜我不是梅叶,我远不如他强大。在护好我自身的同时,我至多,还能护好一颗小鹌鹑蛋。”

“你是医师。我师父亦非全能。”梅初雪二次拍掉宝夕篱伸过来的手,重复道,“扣门,问话。”

夕篱缩回手,小声嘟囔了几句,音量控制得很好,恰好能使梅初雪听清楚“主人”、“竿竿”这几个词。

梅初雪必然是听见了。然而他目光肯定如初,眼神里传达出清晰无比、且难以违抗的指令。

夕篱站在门前三层石阶下,曲起指节,扣门。

门扉尚未开启,夕篱已然嗅到了浓重脂粉腻香。门扇哗然打开,绮娘惊喜地探出头来,看清门外来人后,微微开启的红唇,紧紧收拢了欲出的呼唤。

夕篱单刀直入:“目莲,在血梅崖上,我们叫他梅叶。”

绮娘眨着稍显衰垂、犹然润丽的眼睛,接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小郎君喝醉了酒,来我这……”

梅初雪开口道:“他并未喝酒。”

梅初雪原意,本是想借用一下宝夕篱那张讨人喜欢的笑脸。不料宝夕篱一开口,竟如此咄咄逼人。

“梅初雪?”绮娘这才将她那双梦游一般的眼睛看向夕篱身后,“你真是梅初雪?”

绮娘“噗嗤”又笑了起来:“梅初雪,你来晚了。目…梅叶死了,三天前就埋了。埋在东城外。

“我老了,不比你年轻人,我要困觉了。”

绮娘家门扉一闭拢,临近几户人家好奇窥听窥视的门缝,也赶忙一一合拢。

隔着门扉,夕篱依然能嗅到脂粉腻香:“全成都的人都晓得,梅初雪乘云鹰来成都城了,就她绮娘一个人不晓得,因她正在屋子里忙着精心打扮。而她孩子,死了才三日。”

夕篱皱皱眉间鼻根:“她是在等老肥肠。夫妻恩爱本是好事。可这爹娘,未免太拿孩子当外人了。”

梅初雪说:“她金钗倒插于发髻,她双耳耳坠颜色款式皆不成对,她神思极其恍惚。她特意提及梅叶葬处,她内心其实很希望我们去查清楚一些事情。”

梅初雪问:“你笑什么?你鼻子嗅出的,与我看见的,有何相违之处?或是你觉得,我分析错了?”

夕篱看出,绮娘只当他是寻常浮浪子,她寄予期盼的,唯有梅初雪而已。夕篱高兴的,是梅初雪说的“我们”。

夕篱笑:“你看的比我细致,想的也比我深。”

夕篱解释道:“我的鼻子能闻出来庾无葛说谎、乞儿说谎,是因为我自己大致有过相仿感受和经历。绮娘这般复杂又左右矛盾的感情,我就算嗅见了,也如不识字的孩童,理解不了。”

梅初雪问:“庾无葛说了什么谎?”

“他说他幸好惨败过一次,故此第二次输给你,没有第一次输剑那样难受。其实当时他心里非常难受。并且,他是特意向你提起宝子衿。”

“这些我看得出来。”梅初雪说,“你说过的与庾无葛相仿的谎话是什么?”

“体中两股内力打架,逼得我一会儿走火入魔、一会儿死去活来的时候,我说,我不痛。”

梅初雪看着夕篱,点点头:“走罢,落脚时轻些,轻功是你强项。”话毕,白衫一扬,如天上落下的一小团碎云,低悬于万户人家之上,愈飘愈远。

夕篱跟在梅初雪身后,飞檐跃楼、踩庙踏府,笔直地奔向城东。

夕篱倏然想起了他自云梦泽一路追随梅初雪至邛崃的日子。那时梅初雪宛如一具巧夺天工的自动傀儡,精准、坚定地向西飞行;

而今夜的梅初雪,则像一只含伤的幽灵,久久徘徊,终是飞向了旅途尽头……

梅林的“叶子”们做事很牢靠,目莲墓瘗所在,亦标记得很清楚。

东城外,乱葬岗,净见丘与坟。累累荒冢中,偏偏独立了一方简易墓碑,上刻:“姚目莲”。

姚,是绮娘的姓。

夕篱嗅见了坟土新鲜的腥湿气。

绮娘说,目莲早在三日前下葬。但夕篱的鼻子却说:“这一方新坟,半个时辰前才被翻过。”

然而自腥湿泥壤下的棺材里,夕篱又确实嗅见了新死的腐败气息。

“挖罢。”梅初雪指令清晰。

夕篱左右手各凝了两股不同内力,本欲一同灌入土里,将坟包一气炸开;稍作思忖后,又将手中凝聚待爆的内力悉数散去,以淳和真气覆住双手,蹲下去,左一爪、右一爪,奋力开刨。

梅初雪看不下去:“去借把锄来。”

夕篱站起来,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看梅初雪。

夕篱心想,梅初雪莫不是想一个人悄悄哭一片刻罢!抑或,他看见了什么我没嗅出的真相?他竟然想把我支走?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梅初雪迎着夕篱的目光看过来,眼神示意:“速去”。

夕篱敛息向江上渔船逼去。

不多时,风中吹来了梅初雪的气息,夕篱立于岸边等待。须臾,梅初雪轻轻落在夕篱身旁:

“自出城起便跟在我们身后的,是一位梅林子弟,号为’无根轻花’。你走后,他告诉我,据叶子们汇报,日暝时来掘墓的,是一位绣花使,前日来的益州,当下就在江边那条渔船上。”

夕篱同样给梅初雪解释道:“那条渔船上,有两个人的气息。坟前的那一股陌生气味馀息微浅,且渔船距离尚远,难以确认是否为同一人。

“但另一个气味,我很肯定,是我二师兄。”

夕篱执竿触江,顺竿灌入内息,循水传音呼喊道:“二师兄!我是夕篱!我带我的新朋友,梅初雪,来找你们玩啦!”

梅初雪听不见江水里飞流的声息,却能看见渔船门板哗然拉开亮起的一方灯光,听见中气十足、响彻黑夜、醒鱼惊犬的热情回喊:“泥巴!”

夕篱怒插竹竿,江水四溅,传声回吼道:

“是篱笆,不是泥巴!你个结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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