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僮喝道：“今夜我家主人已有贵客……”

野狐面具冷声打断小僮：“这里没你事，出去。”

这回他玉庶主人也护不了他，小僮摔门而去。

来人跨窗进屋。他外披黑色宽袍，内里华服灿然；左腰上，挂了一把金错刀和一支筚篥。

那金错刀看样式，其辟邪祐福的装饰功能，远大于实战功能；

那筚篥就更奇了，裂得比夕篱的竹竿还惨，却偏偏镏金镶宝、披珠挂链，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很宝贝它。

原来郎中浮夸装饰竹竿的灵感，竟源自这筚篥！

夕篱大悟后，继而又增疑惑。郎中此举，难道还有第二层意思？郎中莫非是在暗示些什么？

玉庶起身阻止道：“这位…野狐公子，请自重，冥音湖自有冥音湖的规矩，今夜宝公子……”

野狐公子不反驳玉庶。反倒是夕篱出了声：

“你不认识他？”

夕篱觉得奇怪，玉庶和他故意化名称之为“野狐公子”的这个人，他二人闻起来，明明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起这湖中的一对对露水鸳鸯，他们的气味纠缠得更深、更浓、更紧密。

野狐公子听了夕篱这话，当即从右腰上解下一双材质奇特、看上去如银色细鳞、精光闪耀的软甲手套。

夕篱见状，背手摸上了身后竹竿。

野狐公子使毒，他的银鳞手套是用来防毒的。

有噬主之虞的毒药，难算上乘。沾肤融骨？无解剧毒？结局多是自作自受。

夕篱非常不理解：“你一言不发就想毒杀我？就因我看出，你与玉庶是旧识？”

眼看二人开战在即，玉庶喊了一声“夕篱”。

“夕篱！我相信你！”正如不久前，夕篱对玉庶说“我愿意相信你是好人”，玉庶此刻以同样真诚的口吻对夕篱说，“我相信你，决不会将今夜他来过这里的事说出去。”

玉庶站进强硬对峙中的二人之间。他背护野狐，面朝夕篱：“夕篱，对不住，我确实是要赶你走了。”

夕篱将手从竹竿上放下：“你是我入江湖遇见的第一个朋友。祝你快乐，祝你如愿。”

小僮蹲在湖岸系舟的木墩上，抬头看见夕篱从楼船里飞出来，“切”了一声，嘴里直骂道：

“废物。”

夕篱挨着木墩坐下：“我问你一事。”

小僮讨价还价：“你先帮我一事。”

夕篱道：“你说。”

小僮道：“这湖岸草丛里，有许多水鸟的窝。”

夕篱抢答道：“你去掏了鸟窝，你怀里正揣着将破雏的蛋。”

“你真长了第二双眼睛！还是双透视眼！”小僮先惊奇，后嫌弃，“那你怎么打不过他！真是废物！”

夕篱自知他不是废物，相反，他是湖中唯一嗅出金缕酒内里玄妙的人。夕篱懒得去争辩“他毒不毒得过野狐公子”的问题，夕篱把话头扭回正题：

“你主人不像是不准你养小动物的人。”

小僮难得露出惭愧表情：“我主人根本就禁止我去掏鸟蛋。主人说若鸟蛋沾染了人的气味，就算还回去，母鸟和父鸟也不会再认它，会把这颗蛋推出窝去。”

“你主人讲得很明白。你明知故犯。”

“我知错了。”

“给我。我帮你养它。”

小僮惊讶夕篱的爽快：“你人真这么好？你莫不是担忧我怕主人责怪，干脆把这鸟蛋丢进湖里毁尸灭迹？”

“在你这种年纪，有这种想法，也正常。”夕篱接过小小一颗鸟蛋，放进怀里，用绵绵真气密密裹好。

“我年纪比你长，武功比你高。你犯下的’大错’在我看来，尚可弥补。”夕篱与小僮约定道，“答应我，莫再去掏鸟窝了。”

小僮连连点头：“我答应你。你想问什么。”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首童谣……”

听罢夕篱的歌声，小僮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一道平平的横线：

“你唱歌是这样的，没有一丝丝起伏，全无旋律可言。讲堂里的大和尚念经，都比你有节奏。”

“你莫管我唱歌。你仔细听听歌词，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你可曾听过？”

小僮认真回忆道：“我听过天苍苍，野茫茫；我也听过臭鱼香，烂虾游；我还听过君不见，蜀葵花……”

夕篱叹气：“我再问你一事。你可以不答。”

小僮笑：“你问。”

“冥音湖的主人，是谁？”

——这个问题，很难。

冥音湖背后的主人，一定鲜为人知。

冥音湖湖主，不像血梅崖崖主。梅傲天剑神之威名，传得越响越好；江湖皆知，“万华神功”的秘籍，就在那邛崃血梅崖上，却无人敢犯。

冥音曲亦是知名怪谈，但它并不是用来“吓人”的；冥音湖愈是神秘、那金缕酒就愈是勾人。

除非湖主就是梅傲天，不然，若人人皆知湖主为谁，此人恐怕早非“生人”，而是一个日夜不休、不寝不食、被人胁迫着不停酿造金缕酒的“死鬼”了。

小僮折了一枝草茎，凌空一划，直指东方：

“扬州霍氏，霍姥太君。”

夕篱等着小僮继续说下去。

“睡神，你猜猜看，那霍氏香铺唯此一家、天下无人不知、王侯将相亦难求购的奇香，叫作什么？”

“冰花焚香？”

“好聪明，答对了。”

“你是说，这位霍姥太君，她集制香高手、酿酒大师、扬州大富商、和冥音湖主人于一身？”

小僮打斜手中草枝，指向夕篱眉心：“睡神，我知你并不蠢钝。”

夕篱领悟到一点：“冥音湖主人是女子，故船中尽是美男。”

接着夕篱叹息：“这老太太，怎会越活心越狠？她这般作弄人心、如此鼓惑人欲，未免太自负、太傲慢！”

“欲念”与“不甘”，是世人与生俱来的天性。

你明明可以酿出更多的金缕精酿，为何非逼我们争来斗去？

同样的道理，凭什么就你们生活在幸福花海，而我一生只能在江湖血沼里沉浮？

故此夕篱缄口不言，霍姥太君却大肆宣扬。

进而夕篱疑惑：“冥音湖究竟多能敛财？霍姥太君暗地里经营这冥音湖，就只为了钱么？”

小僮不接话，挥动草茎，“刷刷”打起草叶子。

夕篱不问小僮“你何如得知冥音湖主人就是霍姥太君”，他问小僮的是：“你为何要告诉我。”

小僮答：“我想看霍氏全家死光光。”

小僮笑得诚实：“我不知你武功究竟如何，但只要能给扬州霍家添上一点点的麻烦，我非常乐意为之。”

夕篱摇头，起身离去。

“喂！睡神！宝宝！夕篱乖乖！”

小僮压低嗓音，故作深沉地朝夕篱背影喊：

“江湖残酷，人心险恶！务必擦亮你的两双眼睛，护好你的小命，实在不行，就回家找娘罢！”

…

…

…

月光如水，湖水映月；上下清澈，浑然一体。

夕篱夜奔于湖泊成群的云梦泽。

小僮给夕篱指明了方向：扬州霍宅。

霍姥太君秘密掌握着某种神奇之物，它能让酒力和花香成百上千倍地爆发。郎中给夕篱下的迷药里，也有这东西。就连那天下第一自大的郎中，也不知这东西，究竟为何物。

这一次，我一定会赢过郎中。

夕篱心中定好了他此番出门闯江湖的目标。

我一定会比郎中先弄明白有关这东西的一切。等我赢了，我就回花海。师傅一定也好奇这东西。

夕篱掀掀鼻尖。他已跃出千步之遥，身后冥音湖焚烧着的九斤九两的“冰花”，依然鲜美可闻。

花香如梦，梦中闻香；香水月光，江湖共淌。

待至天明，云梦之南的洞庭和岳阳、云梦东畔的江夏水城、沿江两岸的所有城镇和农庄，不尽相同的人们，都将从同一个花香繁盛的梦中醒来。

夕篱且飞且歌，他先哼唱着那首古怪童谣，哼着哼着，他自己编出了一首《春江花月夜》：

“冥音比春榜，流花一夜江——”

格律当是有错。但夕篱不在乎。就像他五音不全，他依然可以哼歌。夕篱从未想过要当诗人、或者歌者。他不过是花海里的一根懒竹竿。

他不过有感而发。而诗歌正是用以抒情：

“冥音比春榜，流花一夜江。

死曲最动人，浓香犹微凉。”

“结客”，意为“结伴滋事”。曹植《结客篇》有“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邙。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

标题“少年结客场”，应是当初为了和“冥音比春榜”强行对偶，字词故意倒错了。错就错了，不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