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近了。夕篱微不可察地掀动鼻尖。一股极凝重的金铁寒气,正自后方湖岸袭来。
玉庶似乎毫无察觉。他静候着夕篱如何回应小僮所说的妙之美极了的“金缕精酿”。
夕篱并不好奇那万千英雄为之倾倒的“金缕精酿”。夕篱直白开口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把我从我先前躺着的那只船,搬到你的楼船上?”
即便在梦中,人的鼻子亦能闻见黄粱香味。
夕篱醒来,在他衣裳上,嗅到了一前一后两种熏香、以及迥然不同的人的气息。
方才小僮气恼夕篱没见识,轻视了他家主人的琴艺,夕篱便以同样的道理质问玉庶:“区区黄金十碇,就能登上冥音湖前十奏乐高手才能居乘的十大楼船么?”
夕篱左掌汇聚真气,只要对方有些武功底子,就不可能感觉不到。
玉庶展颜一笑,从容道:“我看你睡得乖,便叫杂役们把你从七弦君的舟里,抬来我床上了。”
小僮暴然跳起,厉声维护自家主人:“你果然在装睡!你太不知好歹!那七弦性格无趣,成日弹拨着过时乏味的古琴旧调,愿去他舟上的,只有那些白发的狗熊、断指的剑……”
要来了!
“砰——”夕篱左掌反挑、掌中真气遽然上冲、一掌轰开楼船屋顶。
夕篱左手捞过身旁玉庶;右手执竿,一头挑起稍远处的小僮腰带,一头挑起两只药囊。
接着双足猛踏,身形飞起、瞬息退至十丈以外。
“噗——”
暴戾可怖的剑气,撕空而来,奔嚎如野兽!
“哗啦啦——”
三尺来深的湖水,被剑气齐齐对半劈开!
飓风般的激扬剑气一路高速破开湖面,卷携着凶煞怒气,掀起骇浪千层、震起滔天水花。
湖面舟船随之倾覆。湖中浮台,烛熄灯落、柱断台倾,台上数十个俳优、连同舟中数百个落水小僮一齐,惊声尖叫!
夕篱左臂环了玉庶,右肩竹竿挑了小僮,高高立于湖岸一株柳树的树巅之上。
湖浪凶猛,震荡着湖岸的每一株草木,而玉庶双臂间挽着的青绿色曳长披帛,滴水未沾。
黑暗的湖水中,有人大喊:“云千载!”
“正是黄梨山庄统领护院,云千载!”
照明焰火升上夜空,一个异常魁梧的身影,踩过侧翻船身,重而不沉地踏波几大步,一跃登上因被剑气撞碎了几根立柱而倾斜的浮台。
重剑一立,那浮台便更加“吱呀”作响,仿佛大厦将倾前的那种濒死的危急的鸣颤。
巨人问台上挤做一团的俳优侏儒们:“是哪个写的话本?是哪个让你们演的戏?”这巨人倒还讲理,没为难唱戏的,只问背后推手。不待俳优回答,云千载转过身来,俯视湖中湿衣众人:
“是英雄好汉,黄梨山庄随时恭候大驾,莫学那乌龟王八,窝在烂泥巴里,做它的春秋大梦!”
湖中一片沉默。
夕篱在心中鼓掌叫好。好狠的重剑!夕篱啧啧称奇,这巨人扛的哪里是剑,简直就是半扇铁门!
云千载扛着重剑,潇洒离去。数十身暗色劲装紧随巨人之后,一伙人迅速消融在夜色里,如同夜行鬼魅,突然出现,又遽然消失。
臂中玉奴体贴为夕篱送上注释:“云千载,黄花夫人的养子,万华派内外公认的’万华第五子’。”
第五子已如此非人哉!
夕篱叹道:“万华独秀,诚不我欺。”
湖中有人低骂:“黄花贱人的看门狗!”
“宝炼师赞曰,”竿头挑着的小僮,童声嘹亮地喊出了夕篱内心所想,“云千载实乃真英雄!”
“音儿!”玉庶终于舍得厉声呵斥自家小僮,却已来不及救场。
小僮小声辩解:“主人,他深藏不露……”
湖中某人高喊:“狗屁宝炼师!假的!领子上花都没一朵!莫想骗过老子的一双夜视鱼龙眼!”
此话一出,湖中愈沸。
夕篱懒得与他们理论,他问玉庶:“若我携你、还有这小孩,暂离冥音湖,湖主人是否会惩……”
“哈哈哈哈……”湖岸传来一道爽朗笑声,打断了夕篱的问话。
“小三弦,你莫朝我乱撒窝囊气。我右手要抱你主人,左手急着去救那七弦琴,着实腾不出手来捞你。
“再说你满头水草的小模样,也挺可爱的嘛!
“更何况,我这手,还缺了一根手指!”
这一湖落水英雄,个个目明耳尖、进退知度,他们如何听不出岸边人表面是在调笑落水的小僮,实则是在嘲讽落水的他们。
“我说石长老,手指既遭削了,就安静些罢!”
“睁大你老眼,莫将半片梨花认作梅花,春天就怕起了凉!那不过是黄梨庄的狗,不是血梅崖上的雪!”
“我看梅初雪削掉的,怕不止你上面那一根。”
更有甚者,叫嚣着要“废掉你双手”!
夕篱听不下去。石长老是为了帮他,才会被满湖好汉转头围攻,他正欲放下玉庶,笑声朗至:
“哈哈!七弦君,你休叹古调无人听,你且看我老石头四指抓剑,尚能合你琴音一舞!
“乐!起!”
七弦一一振响。
一抹翠色身影,流萤般自在轻盈,于湖面一浮一点。剑尖微闪,不时轻触湖水,却不曾惊动起半圈涟漪。
满湖落水英雄,胸中正窝火,欣赏不来此等风雅情致,便纵声呵斥道:“四指老汉!滚一边儿去跳你那半死不活的舞……”
“哗啦啦……”
自湖底悠悠潜来的剑气,突地暴起。
洪波哗然涌立,仿佛高扬起数百只巨大巴掌。
“啪啪啪——”叠叠巨浪,迎头拍向湖中好汉的脸。巨浪巴掌连扇带掴地把湖中英雄们浇淋个彻底的同时,那至柔水物化作的巨掌,又将湖中侧翻的舟船,悉数荡起、一一扶正。
三弦小僮立在岸边开心看戏,一阵鼓掌叫好:“主人,快瞧!他们脑袋上真挂了有水草!”
不消说,三弦小僮衣裳干爽,有如此剑法精妙的高手同船,他怎可能落水湿衣?
他家七弦主人,与玉庶是同般的宽容心性,从不阻止自家小僮的无忌童言。
七弦君清声问向湖中众噤言看客:
“石长老这一招’厚积薄发’,诸位看得可满意?”
无须庸俗音痴们解语,七弦君顾自拨弦,琴音倏然变调,自幽雅古曲,转换成欢快新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玉庶合琴音唱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与同船高手一起及时登岸的几位乐伎,携琵琶、笙、箜篌和谐融入。
湖中那些失了乐器的落水美人,亦放声高歌: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小僮所夸完全属实。同样一首流行欢曲,“冥音湖”里奏演的,就是要比外面其它地方的更好。
尤其在这样旖旎的“春江花月夜”里,由这样一群美艳的“冥湖幽魂”衷情奏唱,其感染力,更是非同凡响:
及时行乐罢,尚且寄梦于浮生的幸存者们,
夜犹长,乐未央,花当时;
衣沾不足惜,为乐须及时,何不秉烛游!
新一批杂役赶到湖岸,替换了遭夜袭击昏的杂役们,他们手脚麻利地擦干净舟船、简单归拢布置好,将落水美人一一送回他们的画舫彩舟。
英雄们用内力烘好了衣裳,或在湖面捞琴寻笛,或在船中抚慰美人。
美人们重新梳妆打扮,烛火续燃如昼。
夕篱认购的“一夜流花”,继续倾倒;
京城崔某为他的阮郎冰封住的春天,继续香临人间。
夕篱左揽玉庶,右挑小僮,两跃飞回楼船。
小僮仰头看着自家没了屋顶的露天楼船,呵斥夕篱道:“真是个瓜头嫩雏,出手没个轻重!”小僮手心高举,摊开在夕篱鼻子底下:“赔钱!你赔我主人的楼船!”
“我赔、我赔……”全湖舟船就坏了玉庶一家,夕篱实在不好意思,动手去剥竹竿上的金金链链。
“嗤啦啦——”旧伤在身的竿头,缺了金锁珠链的拢护缠捆,纵裂的竹片,当即四散开来。
那四分五裂的竿头,恰似一柄破伞饱经风雨摧残,伞面早已剥蚀烂尽,唯余空荡荡之伞骨。
小僮忙道:“你莫想讹我,我很轻的,你这青竹子一定不是挑了我才裂开的,它之前肯定就坏了!”
夕篱如实道:“我知道,不是你弄坏的。”
是郎中!弄坏了就弄坏了,还整这么多有的没的、缠来锁去的金金链链!
夕篱将金金链链悉数剥下,递给小僮。
玉庶收走小僮手里大部分宝饰,还给夕篱:“用不了这么多。玉庶稍后给宝公子换些钱币,供你平日使。余下金子大场合用,平日少露出来。”
夕篱摆摆手:“都给你。我不要。”
玉庶无奈。想了想,从怀里抽出贴身香帕,将裂开的竹片合拢、扎紧,系了个漂亮的结。香帕雪白,绣了只翮羽精美、生了颗人头的彩雀。
玉庶解释道:“此鸟纹,乃冥音湖独家标志。”
小僮特别强调道:“我家主人的香帕,可是十分珍贵。江湖杂碎一见这丝帕,便知你是冥音湖十大楼船的座上贵客,自会多敬你几分。”
夕篱问玉庶:“你这就要赶我走了?”
玉庶惊道:“宝公子何出此言?”
小僮拉着夕篱坐下:“你想往哪里走?该你的金缕酒,正送着来哪!今夜只五人配饮金缕精酿。后三名各一杯,你得了三杯,那榜首的,不过多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