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篱冷哼一声：“从未听说过什么宝大魔头。”

玉庶继续道：“百年来，一柄名为’开明’的绝世宝剑，传承在历代剑圣手中。直至上一代、也是最后一代剑圣，倒在了祸水夫人的’遍照’剑下。”

玉庶执筷在白玉盘上依次写下：

“开明”、“遍照”、“宝子衿”、“绣花使”。

夕篱看着玉庶写到后面，鼻子痒得不行。

“宝子衿”三个大字，一丝不差，正是夕篱同门大师姊之真名实姓。待至看到“绣花”二字，夕篱弯起二指，搭在鼻梁上，自鼻腔缓缓呼出两道凉气。

“祸水夫人是位收藏家，犹其喜欢收集战败者们的剑啊刀啊、软金甲、避尘簪什么的。自此，传承百年的开明剑，在江湖上失了踪迹。”小僮又考起了夕篱，“你猜猜，宝大魔头手里握的剑，叫什么？”

夕篱幽幽答道：“开明。”

大师姊前七次出门游历江湖时，手中握的，是她自小挥舞的“酒歌”剑。第八次、也是大师姊最后一次辞别师门、从此再也没回来花海的那一次，她从储芳阁里，拿走了那一柄数十年来一直放置在兵器库正中央朱红大剑台上——

那一柄血腥味极浓的古剑。

“孺子可教也！”小僮猛地站起，激动在空中挥舞起手臂，“话说那宝子衿，仿佛从地狱释出的嗜血赤魔，她不问缘由、不分好赖，手执开明古剑，从东劈到西、自南削向北，一路上佛挡杀佛、诛神虐圣、群雄避退！”

“学生有一事不明，当开明古剑血洗江湖时，武林第一大派万华派、以及门下四堂主在忙于何事呢？”

“青菊谷正服丧，黄花夫人忙着训笨鸟儿子，墨荷坞里永远歌舞升平。至于剑神，很不巧，当大魔头西袭白帝城、剑挑三峡七洞十二峰时，剑神正于邛崃雪顶闭关……你莫要‘哼’，剑神乃江湖第一实心人，他心中除了剑，至多还有半支笛。

“剑神一出关，听说有这等魔王赤剑，便当即北上追寻那大魔头，要与她比剑比个痛快。

“但又很不巧，当梅傲天长途奔向终南山时，开明剑，已经断了。”小僮故意吊了一口长气——

“断剑的，正是大魔头她自己。

“待剑神梅傲天赶至终南时，惟见开明古剑深嵌在山石上的半边剑镗。”

夕篱长舒一口气，当然，用的是鼻子。

玉庶补充了更多细节：“宝子衿终南断剑之举，江湖人都默认，她是在祭奠祸水夫人。因宝子衿每一次执开明剑削落一位江湖英雄时，她总会说一句，‘区区开明旧剑，如何比得遍照。’”

小僮身上的关键又被触动了，他又拍案而起道：

“正如二十七年前，京师一百万双眼睛见证了祸水夫人与天保掌门那一场究极决斗；

“二十年后，京师一百万双耳朵，同样也听见了宝大魔头终南断剑时的狂傲长啸——

“区区开明旧剑，如何比得遍照！”

玉庶接着补充自家小僮不喜欢听、也不喜欢讲的江湖传奇们的现实结局：“终南断剑后，宝子衿腰佩二圣钦赐的’长歌’宝剑，身着锦绣团花袍，摇身一变，成了绣花司新任首执，肩负名为守卫宫禁、实则牵制神策军之重任。

“如是，若梅傲天继续执意比剑，那就不再是江湖之斗，而是向朝廷宣战。

“剑神莫奈何，北叹而南归。”

夕篱压不住笑意：“可怜武林豪杰，有仇难报。”

小僮笑得直白：“谁晓得他们有没有暗自庆幸。”

玉庶继续补充完那些为小僮所忽视的现实部分：“绣花司成立初，仅仅一年半时间里，首执换了四五位，死的死、伤的伤、请辞的请辞。宝子衿接任六年来，不但与皇庭权宦悍然角力，她广纳新招的绣花使们，更将手伸向朝廷以外。

“绣花司招纳，遵循’遍照’之理，无论出身、年龄、性别、过往，尽可参试。

接下来，又到了小僮喜欢的江湖传闻部分了，小僮插嘴道：“可过于巧合的是，这些年来扬威一方的绣花使们，皆是年纪轻轻的无籍草莽，个个身怀绝技、武功莫测，并且，他们都姓‘宝’。”

小僮朝夕篱挤弄出个鬼脸：“宝炼师，如今你懂得，我赏你这称号的厉害了罢。”

小僮笑完，正色道：“好啦，你人不错，我不害你。出了我主人楼船，你可莫再自认’宝公子’了。你装不像的。那绣花使者衣领上的绣花，既是天子特授之殊荣，更由’宝氏’独门技法绣绘，绝无赝品能仿。”

夕篱轻声念记了一遍“绣花领”这个关键词。

玉庶手执木筷，轻敲另一只洁净玉盘：“宝公子，夜还长，你可还有其他好奇之事？”

夕篱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鼻尖，他逐渐领悟，有时候，发问并不是在表露自己的无知，而是一种进攻。夕篱想了想：“可否讲讲，这冥阴湖。”

“冥、音、湖。”玉庶一笔一画写到。

夕篱抽抽鼻子，心道，原来是这个我不会唱的“音”，无怪乎我会下意识地会听作“冥阴湖”了。

玉庶问：“宝公子在家时，亲友们夜里可会聚在一起，围炉说些怪谈奇闻？宝公子如何看待鬼神，你相信人有魂魄么？”

夕篱答：“我喜欢听鬼故事。”

小僮于是接嘴开讲了：“故事里有这么一个可怜孩子，弹不好琴，亲妈天天打她。偏偏她还有个天才般的小姨，正所谓’曲罢曾叫善才服’。

“幸好，天妒英才，老天把她小姨的灵魂，早早儿地锁入了冥府。”

小僮左一个“偏偏”、右一个“幸好”，把夕篱听得一愣一愣的。

“其实呢，当初这孩子跟着她小姨学琴时，虽也不甚聪慧，但至少能弹明白，显然，是她妈教的有问题，可谁叫人家是妈呢……”

夕篱顺嘴问了一句：“孩子父亲呢？”

“死啦！早死啦！”小僮撇夕篱一眼，他想这睡神真是脑子睡蒙了不灵醒，如此简单又寻常的无谓细节，他竟不能自行补充完整。

小僮接着讲道：“孩子长大成人后，随便嫁了个同县某个男的，她终于可以不学琴了。

“可她的生活似乎仍没有变好，她依旧不快乐。

“某天，她突然想起她早逝的小姨，然后，她就越来越想。后来，无论过什么节、贺什么日，她都要举酒祭念她小姨，如此，在她悲伤地喝了八年的酒后——小姨终于来梦里看她了。

“在梦中，小姨告诉她，她也很想她，只是地下那死皇帝，管她们这些教坊女管得紧，不肯放出地宫，今夜幸得长公主开恩，允她暂时回阳。

“小姨不知道，甥女已经不弹琴了，小姨给她弹冥界天子最喜欢听的新曲，一曲弹完，又接下一曲，好似重逢之夜无穷无尽……

“夜漏已尽，女子怅然醒来，如梦如醉，恍惚坐在了蒙尘的琴几前。”

故事讲到高潮，小僮原本清锐的童音，都变得成熟低徊：“那天清晨，县里县外所有人，醒来的和睡着的，皆闻曲而泪流、纵无殇也心哀……”

“你蛮会说故事的，口吻多变又适时。”夕篱脱口夸赞，“你说得很好，好得不像你这个年纪……”

“你别打岔！故事没完！我还没点题哪！”

小僮气得隔空砸了夕篱一拳，既无拳风、更无半分内力气息，夕篱喏喏闭嘴，合双掌告饶。

“县令一边用青色官袍擦眼泪，一边急速将谱录献呈州府长官。故事比驿马跑得更快。刺史早已闻说此奇事。可当刺史迫不及待打开曲子谱录，却只见纸上一片空白！

“那墨字记下的曲谱，犹如夜里偶然现身的幽魂，日光一照，便瞬间消散、了无痕迹……”

“冥音犹与情忆通，死曲不堪生人奏！”玉庶清唱了两句“冥音曲”，凄神悲鬼，令人魂凉。

玉庶见夕篱神色有变，安慰道：“宝公子莫悲，冥音虽逝，但在那旧琴几上，小姨自冥宫里携出的一酒壶与二酒杯，依然在晨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女子摔了琴，携金缕酒壶遁去。故事完。”

夕篱喜欢这个故事。尤其喜欢那位天才琴师，在阴阳两个世界，她初心不移，拨弦不辍。

小僮理解有误，小姨必然时时牵挂着小甥女，她如何不知甥女在人世间的种种煎熬，她留在旧琴几上的那一盏酒壶，便是她一片温情的明证。

她分享给甥女她真心所爱之物；她终夜弹奏，陪伴甥女度过漫漫长夜。最后，她教会她自由。

夕篱问玉庶：“你方才所唱，莫不是《冥音录》里的曲子罢？

夕篱故作害怕道：“待我明日醒来，这冥音湖里，唯一留下的不会消失的是什么？莫不是、我已经死了！莫非、是我在你们的梦里！？”

玉庶笑：“宝公子莫怕，冥音湖虽行踪诡秘，但终归接壤人间。你我皆是今世生人，你没睡，亦未醉。

“方才玉庶所唱，是照旧曲填的新词。冥音湖里弹的皆是俗世曲、唱的尽是快活歌，与其它风月之地的艺人们弹唱的，全是一样的曲调。”

“但同一首曲子，我们奏演得更好。”小僮自信非常，“冥音湖里的第一奏乐高手，就是江湖第一乐手。”

小僮这话没理。夕篱问小僮：“那你玉庶主人的琴技，在冥音湖里排名第几？江湖上可有甚四年一度的音乐大会？冥音湖有谁去比了赛？赛果如何？”

小僮不答，反笑夕篱：“宝公子，你真是身在湖中不知湖。”

“噢？”夕篱等着小僮继续说下去。

“江湖无人不知冥音湖，人人向往冥音湖。你要知道，最贵是无价；最难进的门，是看不见的门。

“普通江湖喽啰只闻冥音传说，求门无路；有些门路的，即便找到了云梦泽来，也要为那有限的上船名额，争个你死我活。

“而公认的武林高手、真正的富豪巨贾、有名的风流才子、还有一些不可说的大人物，早就是冥音湖主人亲自邀请的船上客了。

“宝公子，当你在船上睡得香甜时，在某不知名小湖沼里，可是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听闻小僮此话，夕篱鼻头一紧。

小僮仍不依不饶：“宝公子，你以为，那些人打破头也要抢着来冥音湖，就为了听曲儿、抱美人、争着比谁花钱如流水么？”

夕篱闻言，如受当鼻一拳，他竟真这样理所当然的单纯地认为过！

小僮摇摇头：“天真。”

小僮嗤鄙地笑了笑：“无论江湖柔情、抑或英雄意气，在一杯金缕酒面前，皆是不值一钱。”

“金缕酒。”夕篱着重念记了一遍这奇酒的名字，“原来这冥音怪谈，实是卖酒的噱头。而这湖中诸美人……”

“不过是些下酒小菜。”玉庶微微一笑，“其实不少客人反感我们这些妖男伶伎，可他们没得选，因为，这就是冥音湖的规矩——否则，恕不远送。”

小僮替他家主人继续说明冥音湖的规矩：“他们如何舍得这金缕酒，再不服，也得忍着，还得装英雄、逞意气，努力赢得湖上比春的前十。

“唯有前十名挥金如土的英雄，才配饮得十盏精酿的金缕酒。至于其他人，也有二三流的金缕酒喝。

“可你听过了冥音妙曲，再听其他，顿觉庸常；

“你既已尝得金缕酒之美妙，又怎能不渴望这金缕精酿之极妙呢？”

小僮讲述的冥音湖怪谈，改编自唐人朱庆余的《冥音录》，原小说结尾没有金缕酒杯。顺带一说，原小说录写的十曲“冥音”里，有一曲，名作《晋城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