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养病,实际与软禁差不到哪儿去。
虽说在府中我可以自由行走,但一我不能出门,二别人也不能进来找我。
父亲和母亲大概是听到了些风声,带了礼物殷勤来言府“探病”,然而回回都被岚衣拦在院外。一开始父亲和母亲也就忍了,到了后面开始怀疑是我攀上高枝,故意不见,于是隔着院门大骂我白眼狼,有了夫家忘了娘家。
言季回来得知此事,亲自去了趟我娘家,也不知跟父亲和母亲说了什么,他们竟再未过来打扰。
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断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我心生好奇,好几次想要套岚衣的话,都未能从他嘴巴里套出一句半句。
时光穿梭如风,日子从指缝之间流过,转眼已至入冬。
我和菱香有说有笑地商量着等下雪了要一起堆雪人,打雪仗。还约好了今年一定要好好守岁,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熬到一半就忍不住睡觉去。
正好我的生辰也在冬日,菱香笑着说今年也像往年一样,会亲手给我做长寿面,保准让我活的福寿绵长。
瞧她说的眉飞色舞,我也不禁兴致颇高地期待起来。
正说的乐呵,突然岚衣沉着一张脸,领着一队手下冲进屋中。我还未闹明白,就见岚衣忽地抬手,冷冰冰道:“拿下!”
几个人冲上来,二话不说把菱香按跪在地上,一个人上去手脚利落地把她的手反绑在身后,随即连拖带拽地拉出门外。
他们动作太快,我都来不及阻止。见他们要将菱香带走,脑中陡然空白了一瞬,惊慌失措地追出去,拼命拉扯那个拽着菱香的人,喊道:“你做什么?!放开她!”
那人为难地看向岚衣,却未撒手。
我倏地回头瞪向岚衣,难得怒气腾腾:“岚衣!你放肆!!菱香是我的贴身丫鬟!是我最亲近的人!岂容你说带走就带走!”
岚衣看出我是真的动了怒,也是一脸难色。
一道平静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是我下的令,你不用怪岚衣。”
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言季背着手慢慢走进院子,面上没什么表情,一时喜怒难辨。
自从那日我自请和离之后,言季与我之间变得奇怪起来。我对他冷淡,再不复从前的柔情和懂事,他却好似全然不在乎,常常过来看看我,却也不留宿不触碰。
我以为他只是因为我与她的相似所以有所留恋,于是尝试提起和离的事,但只要我提起,他的脸色能瞬间骇人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地抬脚走人。
久而久之,我也多少猜到了。
尽管没有道理,但他似乎……的确不想与我和离。
所以,今日的突然发作,是警告?是报复?还是什么?
我摸不清楚言季打的什么主意,便只能一脸警惕地盯着他,道:“无论何事,都是你我之间的事,无缘无故牵扯旁人是个什么道理?”
言季冷冷嗤笑一声,“你的丫鬟欺主罔上,意图不轨,又怎么能说无缘无故。”
“你在说什么?”我拧眉瞪着他,只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我在说什么,想必你的丫鬟心里清楚得很。”
他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倒真不像是在说假话,且以我对言季的了解,虽然作为男人他很不咋地,但作为主子,其实算得上开明和宽容……
心下茫然,我转眸一看,正对上菱香惶恐的眼神。她脸上全无血色,煞白着一张脸,见我看过来,目光不断闪躲。
我心头一惊,却仍不肯相信,视线在言季和菱香之间来来回回看,最终落在菱香脸上:“……到底怎么回事?”
她咬住嘴唇,不敢与我对视的眼睛里盛满恐慌。
我从未见过菱香这个样子,在我印象里,她一直是个坚韧又坚强的人,哪怕小时候为我被打的头破血流都不曾哭过,甚至在我和她的整个记忆里,她从来没流过泪。
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什么事和人能让她真正感到害怕。可此时此刻,她分明在害怕。
“你不敢说,我来替你说。”言季寒凉的目光射向菱香,菱香惊恐抬眸,大喝道:“不要——”
“你今年十八岁,祖籍奎州汾南县,八岁那年,被父以男儿身冒充女娃,卖入李府为婢——”
一句话如破空利刃,劈开隐藏真相的外衣。
菱香浑身一颤,脚下似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软软跪在地上。
我僵硬地重复:“男儿……身?”
“不错,”言季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微闪寒意的眼眸不经意间划过一丝怜惜,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说:“他根本就不是女子,不过是男生女相,加之体格纤细,才一直诓骗你到现在。”
男生女相……体格纤细……
一瞬间,往事种种回忆似浪涛涌入脑中。
哪怕是小时候,也从不一起如厕……更衣时永远躲避的目光……一起沐浴时涨红的脸颊和不肯脱衣的坚持……抱着我时,坚硬的胸膛……还有……那日咬在唇上的吻……
原来……
原来一切早已有迹可循,怪只怪是我自己太粗心,竟从未细想其中种种联系。
我怔愕地睁大眼睛,突然觉得连最信任的人都让我感到陌生。
菱香像是被我的眼神刺痛,眼尾骤然泛起一层绯红色,带着哀求,颤抖道:“姑娘……求你……求你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我从未想过欺骗你……也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姑娘……”·
我看着她眼角的泪珠一颗一颗流不尽似的往下落,心忽地揪起,下意识想要为她拂去眼泪。
言季见状,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谎话惑主,你是男是女,一看便知。”
说罢,他向岚衣扫去一眼:“脱!”
岚衣做了个“得令”的手势,大步走过去,竟要当众拉开菱香的衣服。
我再顾不得旁的,抢先一步扑上去,一把抱住菱香,厉声吼道:“我看你们谁敢!!”
岚衣似乎并不敢真的上手把我扒开,退后一步,仰首静待言季指令。
菱香在我怀中不住的颤抖,我不禁抱紧她几分。
或许菱香确实欺骗了我,若她是个男子,那我们长大以后可真是被占了不少便宜。我固然心中有怨,可她与我一起长大,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之间的一点一滴是真是假。
那些守护和陪伴不曾是假的。
那些关心和照顾也不是假的。
既然心是真的,那身份是真是假还重要吗?
言季看向我:“若初,你太单纯了,你们相处这么久,他有无数机会可以告之你真相。可他没有,他就这么一直把你蒙在鼓里,欺骗你,利用你。此等胆大包天的奴才不可留,否则你的名声,整个言府的名声都将被其所累。我知你心软,看不得昔日身边人受苦,便留在这里,剩下的交由我便是了。”
心疯狂跳动,听言季话里的意思,今日他必要杀了菱香。
“带走。”
“等等!”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情道:“菱香自小与我一起长大,胜如亲人。她……她虽向我欺瞒了身份,但从前我险些病死,没有药没有大夫,是她连续数日不合眼的照顾我,我才得以活下去。九岁那年我被姐姐推入池中,险些溺死,她不通水性,却还是冒死下水救我。还有、还有一年冬天,我满脚生了冻疮,是她一直用肚子给我暖脚,才保住了我的脚。”
“还有……还有……”
说着说着,忽然泣不成声。
那些日子是我和她过得最艰难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愿意提起,然而那些最黑暗的记忆,却是能证明真情的证据。
我带着满脸的泪水定定看向言季,“她对我有救命之恩,亦有患难之情。我决不能视她的生死不顾,你若一定要杀她,便先杀了我。”
每一个字都带着哽咽的颤抖,可最后一句话任谁都能听出我的决意。
他目光怔怔落在我脸上,有一瞬,我几乎再次从他眼中看见了曾经的怜惜。
大概是头一次听我讲起从前的日子,对于他这种从小养尊处优的人来说,我口中的过去恐怕实在太过可怕。
岚衣和在场的其他人,惊诧之余亦是一脸动容。
谁能想到两个整日乐呵呵的人,过去的日子竟是这般。若非彼此互相扶持,能不能走到今日都难说。
言季看了我良久,再开口时语气竟也温柔了许多,“若初,我可以不杀他,但……”
他已经做出了让步,我赶紧道:“丫鬟菱香背主求荣,狡诈成性,念在昔日主仆一场,留其一命。自此逐出府外,永不复用。”
“……”
他没有接话,我知道还不够,接着说:“我身为主子,识人不善亦有责任。此后愿永留院中,反省己身,安静度日,再不踏出府外半步。”
“姑娘!”
“你住嘴!”我恶狠狠地对菱香说:“出去以后管好你的嘴,胆敢辱我名声,我定叫你生不如死!最好有多远就走多远!”
菱香却完全不理我的恶言恶语,只拼命对我摇头,口中喃喃:“不要……姑娘……你别犯傻……”
她素来知我,看出了我打算用困死自己的一生为条件,来换她一条性命。
我生怕再起变故,见言季并无异议,立即指挥道:“岚衣,将她带下去,驾车百里把她扔下。”
岚衣微一抬眸,言季沉默地点了点头,得了主子首肯,岚衣大手一挥,几个手下拎着菱香的后领,开始往外拖拽。
走了两步,菱香骤然奋力一挣,回身往我身边奔。
岚衣一个反腿踢在他背上,他发出重重的闷哼声,倒在地上。嘴边淌出一丝血,手依旧反绑在身后,却还在拼命往我的方向匍匐。
岚衣见他还不老实,马上要再补一脚——
“岚衣!”
我目光凶狠地瞪过去,语气尽是警告。
岚衣缩回腿,却也不能当着言季的面假作不见,便只好命其他人去把菱香拽回来。
尘土飞扬,菱香不知疲倦地不断挣扎,白净的脸染满了泪水,血迹,和污尘。一双赤红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姑娘,别赶我走!我答应过你,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便是死,让我死在你身边也好!!”
我站着没动,垂眸望着地上狼狈的他,轻轻扯动唇角,说:“你忘了我曾对你说过什么。这世上除了活着,再没有更重要的事了。”
“好好活着……”
“就当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