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香从背后环住我，我忽然想起，嫁入言府的那一夜，言季也是如此抱着我，然后他让我渡过了一个漫长，又落寞的新婚之夜。
还好菱香的拥抱很温暖，不会感到冰冷和寂寞，反而让我得到一丝安慰。我缓缓转过身子，与菱香面对面。
吸吸鼻子，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明知道他娶我是因为什么，却还是……”
菱香轻微地摇了摇头，抬手为我拂去眼角未干的泪，看着我的眼睛道：“渴望被爱本就无错，是人，都希望被看见，被重视，被珍惜……”
“你没做错什么。”她轻声说：“他娶了你，又不好好待你，是他的错。”
我不禁小声道：“公平来说，他之前对我还是不错的。”
菱香瞪我一眼，“都这样了，你还要为他说话，不欺负你欺负谁！”
我见她眼珠翻天的模样实在好笑，不由弯起双眼，待意识到我正在发笑，才陡然发现这些时日压在心头的阴霾，就这么突然的，在一瞬间化为青烟。
无论是言季伤人的话语，还是付之东流的真心，似乎都突然变得无所谓了。
言季到底没有真的纳妾，而是放了那二位美人自由身。也不知言季对她们说了什么，她们离开之前一同跑来我院中跪谢。
“多谢夫人仁慈，我和妹妹实在无以为报！来世愿为夫人做牛做马，以报恩情！”
年长的姐姐叫袭尘，拉着妹妹含幽恭恭敬敬跪下要给我磕头。
我赶紧让菱香把她们扶起来，小时候都是我给别人磕头，那感觉实在不是滋味，如今受别人的头总觉得怪怪的。
这大概就是……天生没有富贵命？
“你们不必谢我，以后日子还长，你们女子相依于世不容易，望多珍重。”
两个姐妹花俱是眼眶泛红，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我被她们这种像看大恩人似的目光看得如坐针毡，其实当初跟言季说放她们走也不过是随口一言，毕竟我和言季已经彻底撕破脸，我的话对现在的他来说，恐怕无足轻重。
她们出身红尘，受尽旁人鄙夷的对待，大概是太久没从别人嘴巴里听到善意，所以才会对我短短一句话如此感动。
也是可怜人……
在心中感慨一声，转眸示意菱香拿些银子给她们，袭尘接过银子却没急着走，反而犹犹豫豫地看来回瞅我。
看她欲言又止，似有话想说，我便开口询问：“怎么了？”
她张了张嘴，身后的含幽像是看出姐姐的意图，忙扯住她的袖子，小声提醒：“姐姐……大人叮嘱过……”
袭尘却并未理会，盖过妹妹惊慌的声音，道：“那夜大人并未与我们行房，是他吐了自己一身，我们只是帮忙脱了衣服和鞋袜。”
“……”
袭尘见我神色不动，似乎对她的话并不感到意外，愣了愣，又道：“大人即便来红袖阁，也都是饮酒为主，并未真的……”
菱香忽而凶神恶煞地上前，奋力一挥袖子，没好气道：“我家姑娘不想听这些，天色不早了，你们赶紧上路罢！”
袭尘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一怔，下意识与含幽同时抬头，望了眼正午亮堂堂的大太阳，眼中露出大大的疑惑。
天色……不早了……吗？
我好笑地睨菱香一眼，她现在只要听见“言季”和“大人”两个词，脾气瞬间一点就燃。
估计是生怕她们又为言季说好话，菱香干脆快步过去赶人，“走吧走吧，你们再不走我家姑娘要以为你们不想走，想留下来当小妾了啊！”
听她这话，袭尘和含幽哪里敢多留，纷纷道了最后一句谢，被身后的菱香半哄半赶地送出了府。
我默默望着她们的背影，出了一个拐角，很快消失不见。
这姐妹二人倒有些意思。
以妓身从良为妾不过地位最低的婢妾，但言季尚年轻英俊，又身有官职，她们若生出旁的心思也属正常。
可袭尘和含幽得知要被放出府去，非但没有怨恨和可惜，反倒真心感激赶来道谢。难得她们在青楼呆了那么久，却仍保留了骨气。
也不知她们出去了，会过怎样的生活？
是否会踏遍丛花草野？是否会去看山川海岳？
深夜的海浪上高挂银月会是怎样的景色？群山映晨晖，东方一朝红又是怎样的景色？
垂花门下早已空无一人，唯有一枝开的茂盛的花枝随着微风轻轻摇摆，我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出了神。
姐妹花两人坐上马车，也不约而同地想着言府里的那位夫人。
当初言大人不惜与父母决裂也要迎娶李家姑娘的事，可是闹得满城皆知。此事当时还让红袖阁里的姐妹们好生妒忌了一阵。
她们这些青楼女子，最渴望的便是一颗坚定的真心，一颗可以不顾世俗的目光，抵抗父母的不悦，毅然决然的向她们伸出手的真心。然而她们这样的身份，一开始便注定了与真心无缘。
最渴望的东西，偏偏是最不能信的。
后来这位言大人开始流连花巷，阁里的姐妹们于是都说，看吧，男人的真心不过如此。当初费劲巴拉死活要娶进门的人，没过多久不也厌了吗。
袭尘起初也这么觉得，可真见到言大人了，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袭尘看着言府彻底消失在视线，幽幽地开口：“夫人这么心软的好人，要是就这么跟大人误会下去可怎么好？”
含幽却并不忧心，相反兴致勃然地看着窗外，不甚在意道：“姐姐也说了，夫人心软，心软的人向来最是好哄！等大人想通了，哄上几句就都好了。”
袭尘想起那个微微笑着的女子，璀璨的阳光下，她的笑容温和甜美，像一朵向阳而开的花朵。可一双眼睛里分明没有多少笑意，倒有些看透人间冷暖的清醒。
或许心软的人其实并不好哄骗，只是单纯的不愿意点破罢了。若有一日彻底捅破了，怕已到了再无回头之时。
只是……那位夫人是否知道。
那夜……大人醉的迷迷糊糊，口中一开始唤着“师傅”，而后……一直唤的……都是“夫人”……
*
与言季挑明后，他那边发生什么我一概不过问，甚至院子都不怎么出，要的就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自己关门过日子。
一开始岚衣还来的殷勤，旁敲侧击的希望我过去看看言季，无非就是希望我劝导他的主子。
可人呐，向来指望的只有自己。他若不想自救，谁去了都没用。
岚衣大概看出来我是真的不想管了，再没来找过我。
剩下的，全家来我院子最勤快的人就属王管事。
言季这么一直告假下去，先不说府中银子还能支持他荒唐多久，再这么下去，怕是官位都要保不住。
我好歹是主母，有掌家之责，之前不管事就罢了，如今言府前景堪忧，下人们人心惶惶，肯定不能独让我一个人躲清闲。
在他第……数不清楚第几次跑来院中哭爹喊娘的诉苦，我也终于坐不住了，直接让菱香拿了所有账本和钥匙杀去程箐语处。
“你想让我管家？”
程箐语不可思议地开口，我没接话，皱眉瞄了眼她怀中的胖狗，半开玩笑道：“我怕你继续闲下去，狗都要被养成猪了。”
她脸上一红，露出几分心虚。
泷椛以为我在阴阳怪气，不悦地替她主子辩护：“侧夫人每日都有带饕餮出去散步，不过是太过爱惜了才……才喂的胖些。”
“……”
我的注意力全被“饕餮”两个字吸引，转头看那浑身圆滚滚，露个肚皮四仰八叉地躺在程箐语怀中的胖狗。
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胖狗：“它叫……饕餮？”
程箐语还未从掌家的震惊中回过神，听我这么问只下意识点点头。
“行吧……你乐意就好……”我干巴巴笑两声。
程箐语扫过桌上的一大串钥匙，还有厚厚一沓的账本，真心疑惑：“你为什么要把掌家权交给我？你应当很清楚，掌家权对于女子来说何其重要。尤其……”顿了顿，她神色黯淡道：“尤其如今夫君这副模样……身为内宅女子，便也只能依托旁的东西稳固地位。这种时候，你为何要交出掌家权？”
我坐在她对面，慢悠悠地抿了口茶。
微月悄悄看我一眼，拉了泷椛先行退下，见我身后的菱香没跟上，本想说什么，但见我既没开口也没使眼色，她也不好伸手管别人家的丫鬟，便只好用一种“你可真没眼色”的目光一路瞪菱香。
见她们都退了出去，菱香这才退出门外，关好门，守在门口等着我。
屋中就剩下我和程箐语两个人。
程箐语略吃力地放下饕餮，挥挥手示意它自己玩去。饕餮脚一沾地却未离开，而是围着程箐语的脚边打转，一双圆圆的眼睛紧紧盯着我，虽未吠叫，但从行动来看，分明是在护主。
我不禁乐了，“胖成这副样子还想着护主，真有什么，怕是要你主人来护你才是。”
程箐语看了它一眼，大概也在脑中想象了一番，竟也跟着轻笑出声。
我静静看着程箐语脸上的笑。
我的眼睛和鼻子像她，袭尘的眉宇像她，含幽像姐姐袭尘，所以眉宇间也有那么一丝像她……我们都是因为像她，才被言季相中。
在他的眼里，我们或许只是拼凑她的一角。
可唯有程箐语，一丁一点也不像她。
在一瞬间，我突然有点羡慕程箐语，至少她所得到的，无论是冷待还是什么，都是真的。
而我好像陷入在一场虚妄的梦中，苦也罢，甜也罢，似乎都只是谎言和泡影。
垂下眼眸，遮住眸中枯海般的荒凉，我开口道：“这些东西也不是无偿送给你。”迎上她疑惑的神情，我浅浅扯了扯嘴角：“你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