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香牵着我的手回到言府。

刚进门，就听前院传来言季带着怒意的声音：“你们不守在夫人身边，跟着我作甚？！如今倒好，人走丢了，身边却连个护卫都没有！”

岚衣跪在地上，神色无波：“城中有大人亲自布局，四处都有眼线，夫人应当不会有事，何况夫人本也不是……”他没接着说下去，转了话头：“反而是大人……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属下担忧有人会寻机对大人不利。”

言季冷冷俯视岚衣，“所以你就扔下她一个弱女子？你不要忘了，她是我的夫人，是如今言府的主母！”

岚衣垂下脑袋，“属下知错，是属下护卫夫人不周，望大人责罚。”

此时已近傍晚，秋夜的风凉如泉水，透骨似的穿心凉。

我站在门口，静静看向岚衣。

岚衣是言府的护卫头领，负责贴身保护言季，也是跟在言季身边最久最近的人。原来连他都知道，我只是一个替身，哪怕顶着正头夫人的头衔，我依旧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还是王管事眼尖，一眼看见我，顿时双目蹭亮。

“哎哟！夫人回来了！”

言季猛地转头，见我除了形容狼狈了一点，身上并无伤痕，不禁呼出口气。

“你没事吧？”说着，上前要来拉我的手。

我侧开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不冷不热地道：“大人不必苛责岚衣，是我自己不好，非要追着大人才不小心迷了路。”

这话明显带了怨怼，言季自知理亏，却也不知该怎么哄，只得略尴尬地收回手。

“若初……”

他甚少唤我的名字，我却第一次发现，从他口中听见我的名字竟是一件刺耳的事。

“妾累了，先行回屋歇息了。”

丢下一句话，我径直回了房间。没一会儿，言季派人送来一桌吃食，我看着满满一桌的美食，竟然毫无食欲。

菱香夹起一筷子喂到我嘴边，求道：“好祖宗，你就吃一口，就一口，嗯？”

我别开头，赌气道：“不吃。”

菱香放下筷子，唉声叹气：“您说您，跟自己较的什么劲儿。大人又不在这，您这么饿着，除了能让我心疼心疼，还能影响谁？何苦呢！”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我这么折腾自己又有什么意义，便是让言季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他能因为愧疚从而心疼我？

可真正心疼你的人，一开始就不会给你理由折磨自己。

就像菱香说的，为了一个看不到你内心煎熬的人，何苦呢。

吸了口气，我将言季赶出脑海，指了指面前的鱼：“我要吃鱼。”

菱香赶紧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肚子，再次送到我嘴边。有人伺候我也懒的自己动筷，干脆就着菱香的手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别说，越吃越香。

菱香难得耐心一回，见我不拿筷，竟也没说什么，当真顺应着一筷子一筷子喂我吃。她专挑我爱吃的往嘴里送，很快两边腮帮子都塞得满满当当，我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口齿不清地说：“真好吃。”

大概是瞧出我似乎恢复了往日没心没肺的样子，菱香忍不住勾起嘴角，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两条线，劝饭道：“好吃咱就多吃点，都说硕人有福，咱也争取吃的白白胖胖，聚聚福气。”

“……”

“我再给您盛碗汤，您今日受了惊，喝点热乎的能舒服点。”

我静静看菱香忙前忙后的照顾我，凉透的心，仿佛一点一点温热起来。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以菱香的灵敏聪慧，应是已经猜出了言季娶我的真正原因。

她不问，是不想伤了我的自尊。

尽管我的自尊在旁人眼里，恐怕值不了几个钱。

言季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程，也不知是因为见到我太尴尬，还是的确公务繁忙，总之自上街那一日后，我已有月余未曾见到他。

人虽然不在，东西倒是照常送。

除了首饰和衣服，还送了个大活人给我。

岚衣单膝跪地，与我大眼瞪小眼，看得出，他对来我这里当差很是感到屈辱。

有时候还真是猜不透言季到底在想什么，就算他心中有歉意，也用不着把护卫头领给我吧？

“你……”

憋了半天我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当开场白，我一个天天呆在府里的人，哪儿有用得上岚衣的地方，总不能让人家堂堂护卫头领给我守房门。

岚衣见我支支吾吾，一脸为难的模样，面无表情道：“大人既将属下给了夫人，属下任凭夫人差遣。”

听这意思是让我随便用他？

我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你……见过……那位师傅吗？”

岚衣没想到我就这么直接的问出了禁忌的话题，惊愕在他目中一闪而过，旋即他颔首道：“此事事关大人私事，夫人若想知道，还请亲自问大人。”

话里话外都是回避的意思。

连岚衣都不敢轻易启齿的人……到底……是有多重要？

我笑着让岚衣退下，拿起手边的小玩意把玩，脸上笑盈盈的，仿佛手中的小玩意是什么十分有趣的东西。

菱香站在我身旁，目露哀怜，忽然伸手捂住我的眼睛，轻声说：“别笑了，笑的比哭都难看。”

眼前突然黯了下来，天地世界仿佛陷入一片黑暗。

我慢慢收敛起嘴角，只觉得菱香的手真温暖。

七日后。

皇上要举办中秋宴，特邀了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家眷一同庆中秋。

换做从前，以我的身份怕是根本不敢想有一天，我居然也能参加皇室的宴席。

参加宴席的是我，但菱香明显比我更紧张。中秋宴的前三日她便开始准备衣着首饰，甚至晚上还不放心的从发饰到鞋袜从头到尾检查一遍。

她这般神经兮兮，搞得我也跟着紧张。

毕竟是第一次进宫，又离天子比较近，定是不容得半分差错。言季亲自过来教我礼仪，从行礼的角度到步伐之间的距离，手把手的从头教起。

眼看教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记了七七八八，我有些赧然地偷瞄他的脸色。

他要是娶的是个正经贵门的嫡女，哪里用得着这么费事。偏偏他娶的是我这个不受主母待见的庶女。

若是门第极高的贵人家，或许会为了联姻和名声，对庶子和庶女也悉心栽培。但像我这种门第高不高，低不低的官家，根本没有多余的财力用在庶女身上。

言季发现我盯着他看，问：“怎么了？”

我眸光一清，忙摇头：“没事，没事。”

他见我眼神闪躲，不易察觉地轻叹了口气，尝试着去碰我的手，开口道：“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闻言我抬眸看他，撞见那双眼睛时，我心下突地一跳，忙撇开视线，结巴道：“没、没、没有啊。”

可能是我的傻样逗乐了他，他忍不住低头轻笑起来，随后扬起手臂，轻轻拉我入怀。

他一手搂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托着我的后颈，手指有意无意地在肌肤上流连。

我身上有些发软，不自觉地瘫在他怀中，使不上一丝力气。耳边是他温柔的软语：“以后不会了，以后都不会留下你一个人……我保证。”

心像被一只手握紧，有一刹短暂的窒息。

静寂中，我们轻轻相拥。我能听见他心口有力的跳动声，那声音让我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头慢慢枕在他的肩膀，我极低地“嗯”了声，他的手臂于是收紧了几分。

夜来秋夜，圆月当空。

皓月清辉如雪，却不如宫中中秋宴的华光耀眼。

一路上琉璃灯灿亮无尽，到了宴席正厅，金顶飞檐，飘纱珠帘，宛若一座与黑暗隔绝的岛屿，闪着金灿灿的光辉，令人忘却来时的目的，只记得这满眼的堆金积玉。

我安安静静的紧跟在言季身后，一路上有不少人向他行礼，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我。

谁人不知言季年少有为，不少高门贵户都盼着把女儿嫁给他，谁能想到最后却被我这么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截了胡。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猜测大概是我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入了言季青眼，甚至令他不惜分家都要明媒正娶。

于是那些好奇的目光带了审视，像是非要从我身上看出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言季要与其他大臣交际，让我先行入座。

我与在座的贵女不能说形同陌路，只能说素昧平生。她们各有各的小团体，三五凑在一起说话，我一个都不认识，只能一个人坐着发呆。

菱香怕我无聊，从袖子里摸出两个核桃给我握着玩。

“你就是言大人的夫人？”

头顶上方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我抬起头，一个身穿紫衣的美貌女子站在桌前。

我不认识这位女子，却还是起身给她行了礼。她没有回礼，目光肆无忌惮的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视线停在我脸上，目光透着茫惑。

大概女子对某些事情天生敏锐。

几乎是立刻，我便看出了她的想法。我笑了笑，开口道：“我猜你一定在想，言大人是不是眼睛有疾，怎会瞧上这般姿容普通的女子。”

对面的女子一愣，顿了顿，却道：“那倒不是，你确有几分娉婷之姿，并非平平之色。”

此言一出，换我怔然看她。

她接着道：“更何况，言大人并非沉迷表象之人。”说着，脸上的神情分明透着敬慕。

“……”

有一瞬间，我很想摇着她的肩膀唤醒她。

大妹子，你言大人就是个实打实看脸的肤浅男人啊！要不你以为我是凭实力嫁给他的吗？！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诡异，让她有些不舒服，她蹙了蹙眉，转身走了。

坐回座位，没过一会儿，又有人停在桌前，问了同样的问题：“你就是季儿非要娶的女子？”

我再次抬眸，这次来的是两个人，一对中年的夫妻。中年男子眉目冷峻，隐约可见严厉之色，身穿紫色官袍，身旁的妇人则神色柔和，带了些许柔弱之态，衣着端庄而雅丽。

言季有着跟妇人一样的眉眼，和中年男子如出一致的冷冽气质。

我端正地行下一礼，垂着眉眼：“父亲，母亲。”

言季的母亲出神地望着我，未发一语。

言季的父亲倨傲地审量我，旋即冷哼一声，目光不悦：“哼，你们成亲时未拜高堂，我们可担不起你这声称呼。”

身边的妇人忍不住拉拉男子的袖角，他不客气道：“你拽我作甚！一个晚辈不知主动向长辈请安，难道还要让我们上赶着不成！”

他说着，斜来一眼，“季儿不懂，你身为他的夫人不知劝诫开导，竟也由着他胡闹。果然是庶子无教，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这话骂的实在难听，引来周围异样的目光。

我的头埋得更加低，难堪地抓紧衣裙。菱香脸色一变，挡在我前面就要回骂，好在我赶紧拉住她，默默给她使了个眼色。

她气得脸色发白，却也明白此时发作只会给我惹更多的麻烦，只得皱眉退回身后，瞪着眼睛怒视言季的父亲。

“父亲想要立威，总要先看场合。”

言季冷着脸走过来，他一来，气势顿时压他父亲一头。

他父亲抖着手指，气愤地指他：“你、你！”大抵是领教过与言季硬碰硬的后果，你了半天也没憋出骂我时的水平。

“哼！”他一甩袖子，最后怒视一眼我跟言季，头也不回地走了。言季的母亲却没跟着去，一双眼睛死死黏在我身上移不开目光，她脸上神色有惊恐，又有一丝微妙的了然。

她盯着我出神地喃喃：“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言季瞄了眼我渐渐发白的脸色，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转头道：“母亲，有什么话以后再说，陛下就快到了。”

他母亲这才稍稍清醒，最后看我一眼，点点头回了位置。

很快帝后相携而至，一句开宴，便似打开了幻梦的门。

琴声涔涔如泉，光影掠掠如歌。

人人面上都洋溢着笑容，眉眼开怀，沉浸在热闹喜庆的气氛中。我静静看着他们玉杯推盏，把酒离愁。

翡翠盘，琥珀浓，暗香浮动月下人，几许真心夜未央。

眼前好似有一条线，将我所在之地和周围的一切切割分离。我看着他们沉醉，他们看着我自苦，一时不知谁才是这场戏里的小丑。

回去的马车里，寂静的气氛近乎沉闷。

言季屡次抬眸看我，欲言又止，然而到底什么都没说。

次日，我趁着言季出去，来到他的书房。守着书房的下人一脸为难，岚衣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挡在门前，依旧是惯常的冷淡面目，语气没有起伏：“大人有令，未得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还望夫人莫要为难属下们。”

我淡淡端量他，过了一会儿才道：“岚衣，你很清楚，我要找的东西并非什么要紧的东西。”

岚衣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他似有些犹豫，顿了顿，一语双关：“既然不是要紧的东西，夫人又何必执着寻找。”

“放肆！”菱香看不下去，跨步去推岚衣。

岚衣八成也没想到菱香看着瘦瘦弱弱，力气却大的出奇，毫无防备下竟真被她推的后退几步。趁着菱香争取的空挡，我推门闯了进去。

或许是书房位置的关系，哪怕现下是大天白日，书房里面竟也显得颇为昏暗。几缕阳光从敞开的门流入屋中，落在宽大的书案。

书房布置十分简洁，几卷书籍和纸笔整齐的摆放在案上，整间屋子几乎没有别的装饰，与她明亮又充满色彩的小院截然不同。

屋子中间摆了一张供他小憩用的长榻，榻后一屏为隔。

那张屏风很大，严严实实挡住了里面的一切。我对言季的书房毫无兴趣，只匆匆扫过一眼，便直奔屏风后面。

岚衣被菱香拖着好不容易进了书房，追着我喊：“夫人！夫人！”声音难得有几分惊慌。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

屏风后面，挂了满墙女子的画像。这些女子都长得一个模样，也都身穿红衣。她站在树下浅浅而笑，一双明亮的眼睛似要穿透纸墨，洞入人心。

我忽然想起那日，言季几笔勾勒的女子，她也是一身红衣。

而我，从不穿红衣。

一树春风杨柳丝，枝下佳人娇粉姿。

片片浅红染香袖，从此桃花解相思。

原来桃花树下的相思，并非说给我听。

“夫、”追进来的岚衣声音一断，面对满墙的红衣女子，也是看的一愣。

眼角余光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我笑了笑，“看来连你也不知道这里藏的东西。”

岚衣不知该说什么，颔首盯着地板，既不敢看画像，也不敢看我。

菱香晚一步进来，瞳仁一缩，面露愕然。

相比他们两个人的反应，我的反应简直寡淡如无。我盯着面前的画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或许是所有的猜测和怀疑在这一刻彻底确认，心中竟神奇的，感到一点安宁。

“菱香。”

我静静开口，听不出喜怒。

“你来看看，看看我，像她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