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清晨，敦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太宰的声音从门外闷闷的传来。

疲惫感消磨了他很多恐惧，以至于此刻他仍觉得自己在梦里。

昨夜昏昏沉沉的赶回房间往床上倒时，敦并没有更换衣物，此刻只需稍作整理，便能迅速出门。

环视狭窄的房间，阳光从白惨惨的雾中透出，沉闷又扎眼。古旧的落地书柜上摆满书籍，大部分都落了灰，和生锈的齿轮无异。靠窗的桌上摆了一束干花，厚厚的积灰掩盖了它本身的色彩，屋内弥漫着呛鼻的灰尘味。

敦用手捂住脸，又深呼吸了几口。不知怎的，他自己都没来得及反应，身体便自顾自的动了起来。

走廊上，太宰正将一小包术法制成的药交给芥川。后者慎重的从太宰手上接过袋子，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礼。

太宰瞥见了敦，脸上瞬间展开一个明媚的笑容——看样子熬夜并没有消耗他的精神。

“好消息敦君～我昨天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太宰快步向敦走来，“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今天就能走人了，诶，很没精神呀，你没睡好吗？”

“什么？”敦昏沉的大脑清醒了几分，那团塞进他脑袋里的棉花剥离了些，现在勉强能依靠自我意识进行思考。

“啊……”敦匆忙瞥了眼芥川，又试图直视太宰的眼睛，使自己看上去正常些，“太好了，今天就可以走人了吗？不愧是太宰先生，这么快就想到了办法。”

话毕，敦不自在的挪了一下脚，“哈哈说实在，我还以为能在古堡里再呆一段时间呢，毕竟这里又安全又大，突然说要走……我居然觉得有点没逛够。”

“还是早些上路吧。”另一个男声从敦身后传来。

陀思的黑袍已经穿戴整齐，此刻正踩着一双黑皮鞋沿着走廊走来。

眼见青年越走越近，敦有些局促。

他盯着陀思黑袍的下摆，望见那被脚步带起的弧度，甚至能感受到风的隐隐吹拂。

最终，敦决定收回视线。

他将头转过去，却发现太宰正以某种严肃的表情凝视陀思。

敦只在诊所工作时见过这种表情，一般作用于病患家属们互相警告，达成某种共识。意味着：你明白我也明白，但不要说，也不许说。

眨眼间，陀思已经站在了太宰身侧。

他与太宰对视许久，最终以一声轻笑作为结束。那眼神嘲讽到几乎可以用不可置信，难以理喻来形容。

太宰抱起手，轻轻挑眉。

陀思用手点了点脸颊，用像是在思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敦，“昨晚我和太宰君已经摸清了这里的规矩，您和芥川君可能还不清楚，总之……不要乱吃这里的食物。”

太宰冷冷的盯着陀思。

敦微不可闻的颤抖了一下，心脏又开始在胸腔里冲撞。

‘完了，他肯定猜到了。’这是敦的第一反应，‘我看上去有那么慌乱吗，难道说我昨天……不可能不可能，他们应该没有发现我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多么想做点事情转移注意力，可一想到揪衣摆或挪脚看上去有多么坐立难安，他又立刻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了控制自己的行为上面。

“我在大厅等您。”陀思冲太宰缓缓点头，随后离去。

太宰看向敦，笑容又变得温温柔柔，神秘亲切了。

“真没办法，看不出来你这么喜欢这所古堡呀。”太宰微微弯腰，拍了拍敦的肩膀，“你昨天晚上熬夜了？”

“啊？没有，没有。”敦紧张兮兮的答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昨天晚上可能失眠了，是有点没睡好。”

芥川小声啧了一声：“你这家伙，难道要我们所有人为了你放慢脚步吗？都怪太宰先生太惯你了。”

“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我稍后跟上来。”太宰斜了一眼芥川，后者识趣的闭上了嘴，用幽怨的眼神恶狠狠瞪了敦一下。

见太宰不再说话，芥川只好不情不愿的迈开脚步，消失在楼梯口。

虽说从刚才起，敦的内心就不太平静，但此刻不安的情绪更是达到了巅峰。他很害怕，很害怕那位擅长揣摩人心的巫师太宰道出真相。

“敦君，你应该……没有偷溜出去吃这里的食物吧？”太宰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自然。

“没有！”敦提高了声音，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光明磊落，底气十足。

“太宰先生是觉得我提出的要求太诡异了吧？明明饿着肚子居然还想着留下，不过我真的只是想在这里多转转啦，如果真的要走，我立刻就能走人。”

“哦～”太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我们待会儿见吧？”

敦乱跳的心更加激烈了，他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何要说那番话。

几分钟后，敦不得不眼睁睁目送太宰离去，消失在旋转而下的楼梯口。

霎时间，走廊里只余下钟摆的回响，一下、两下、三下。

12.

敦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疲倦的回到了房间。

他往床上一倒，尽量什么都不想。

跟他们下去只会加深心理上的折磨，自己又中了诅咒，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徒劳无功。

敦抱住枕头，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他从醒过来就昏昏沉沉，即使刚刚短暂的清醒了一会儿，可是现在又浑身发软无力，无法动弹了。

他也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这样的行为毫无疑问暴露了自己心里有鬼的事实。太宰若是没见到他人影，铁定得起疑心——那么刚刚自己就白忙活了。

‘是诅咒吧……’敦瞎想到，’这肯定也是诅咒的效果，我脑子都不清醒了，而且，完全动不起来……‘

他的意识在胡思乱想中愈发沉重，最终竟然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四点。

敦突然有点不太想活了，尤其一觉过后自己的意识是那样清醒。

他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接着蹑手蹑脚的打开门窜了出去——太宰没有站在门口，芥川和陀思也不在，空荡荡的走廊布满夕阳的余晖。

敦开始漫无目的的闲逛，参观自己未来的家。

他一边逛一边想了很多事，想到最后竟觉得呆在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这里虽离城有一段距离，但并非远在天边。假设太宰他们愿意一个月来看他一次，他还是很乐意等待的。

这么想着，敦迎头撞上拐角处的芥川。

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痛呼，芥川手中的水果干粮撒了一地。

“你怎么不看点路？”芥川没好气的瞪着敦。

“抱歉抱歉……”敦赶忙弯下腰去捡滚落在地的水果。

不难看出他们跟镜花完成了交易，此刻正收拾物资打算上路。

“那个，你们今天早上谈的怎么样？”敦头也不抬地问道。

芥川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

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是主动提出跟他们交换物资的。

她似乎很早便等在了大厅，尽管极力克制，但芥川看得出她坐立难安。太宰主动上前，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少女先他一步开口同意了交易的事。

她看上去心事重重，与之前淡漠冰冷的模样截然相反。太宰递多少卢比，她就给多少物资，只是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就连陀思都忍不住问：您是发生了什么吗。

芥川听得出来，陀思说的是一个陈述句。

对于芥川来说，值得关心的事并没有那么多——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事便是永远站在太宰身边，仅此而已。

芥川想了想：“那少女主动松口跟我们做交易，身上应该发生了什么。”

“这样啊。”敦头也不抬，但放慢了捡物资的速度，“太宰先生的方法……没用上吗？”

“没用上。”

“那太宰先生有什么反应吗？”

“没什么反应，看起来在他预料之中。”

敦无力的抱起物资，将其塞进芥川的怀抱，像是所有力气被一股脑抽走了。他本想再问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反应，但看上去没什么必要了。那家伙和太宰是同类，凡太宰能想到的事他均能想到。

‘我现在就把这些事全部告诉太宰先生！’敦自暴自弃的想到，‘我完全是在欺骗自己，我早就知道太宰先生看穿了，我还不如早点过去跟他道别，毕竟……毕竟。’

想到这，敦竟然有些伤感。

“芥川，我要走了。”他小声嘀咕道。

“哈？”

“虽然之前一直很讨厌你，但现在想想你也没有那么讨厌，特别是现在，总之，哎呀……”敦摇了摇手，转身快步离开。

“等等！”芥川欲言又止，下意识想出手拉住这个混球，可转眼间敦便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13.

敦一路疾跑来到太宰门前，将手搭在把手上。然而他并没有贸然拧开，而是将身子贴在门上，试图听清里面的声音。

虽然这么做只是出于直觉，然而门后实打实传出了交谈的声音。

敦凝神听了一会儿。古堡的门由红松木制成，门上积有厚厚的灰尘，由于贴的太近，刺鼻的湿气和沉闷的霉味深深刺激了敦的嗅觉。

兴许是陀思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太宰的笑声忽地响起。

“您知道，那个巫师和您很不同，我亲自为他送的行，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奋力诅咒，哦～可怜的人呐。”陀思轻轻笑道。

“被烧死也是不错的死亡，呵呵。”太宰颇有终止话题的意味。

然而陀思只短暂停顿片刻，便继续轻言细语起来，“听上去您没有什么求生欲呢，自戕是对神意志的一种否定……当然，我认为一切都是允许的。”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的追求，告诉你也无妨。”太宰不紧不慢，“要知道，生命的价值会在死亡到临前的一刻无限放大，你也见到了吧，那位巫师临终前的反应。”

接下来轮到陀思发笑了。他的笑声低低的从门下溜进敦的耳朵，令他不由得想起太宰。

一般太宰露出这种笑容，是在自戕失败被敦或芥川救起的时候。

他总是要先看看两人担忧的反应，随后才勾起嘴角一笑。

“我明白了，您一定多次尝试让自己死去，这可真是……”如果能看到陀思的表情，敦想他一定在摇头，“我并非批判您，但您一定很幸运的没被教廷发现这种私下里的行为。”

“当凶狠的灵魂离开自己用暴力挣脱的□□时，米诺斯就把它打发到第七谷里。”陀思娓娓道来。

“你可真是，将自己摆在了神的位置上。”

太宰平静的陈述道。

敦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他缓缓转动门把手。‘是时候了。’敦这么想到。

推门一瞬间，陀思和太宰齐齐转过头，冲他眯起眼一笑。

此时正值冬季，天黑了大半，昏暗的屋内仅有一盏烛灯摆在床脚。陀思捧着一本书，太宰与他一同坐在床尾，对于敦的到来，两人并未露出过多惊讶。

“呀，敦君！”太宰冲他招了招手，拍拍身旁的床垫。

“太宰先生，费奥多尔先生……”敦坐在太宰身侧，将手规规矩矩的置于膝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抱歉，可能之后没法跟你们一起上路了。”

陀思又摇了摇头，太宰则耐心的等他说下去。

“我吃了这里的食物，哎，对不起，而且昨晚我也……”敦眨了眨眼，他也拿不准是否将跟踪太宰的事情一起交代出来。

“你担心自己中诅咒了？”

“对。”敦尽量不去看太宰的眼睛。

然而太宰突然笑了起来，敦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一旁的陀思则优雅的站起，款步来到他面前，微微屈身。

他用手在敦额头上画了个十字，虔诚的闭上眼，像是在为什么祷告。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敦有些发愣，一时间只能听见呼吸的轻微颤动，和望见陀思被烛灯照亮的发丝。

“好了，您身上的诅咒解决了。”陀思收回手。

“啊？”敦发出一个简短的气音。

“哈哈哈，你比我想的还焦虑呀。”太宰又笑了起来，“区区一个血族领袖能有多厉害，就算亲爱的司铎大人不在身旁，有我这样强大的巫师，还不够放心吗～”

“您真是自信。”陀思坐回太宰身旁。

“就，解决了？？”敦先是感到不可置信，随后又有一些生气，“太宰先生，你不会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哎呀！”太宰一拍大腿，“毕竟是我养了三四年的小虎猫，果然我就是想听他亲自跟我承认呢！”

敦君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太宰闭着眼睛笑，微微垂下头。

这不是什么大事，迈过心理上那道坎远比直接解除诅咒重要。太宰相信，只要敦一次两次能迈过心理上的坎，即使自己有朝一日不在身旁，他也一定能依靠自己找到出路。

“太宰先生……”

“两位关系还真是要好呢。”陀思默默插嘴，“我是不是该给您二位留出些空间比较好？”

说罢，陀思起身，慢慢挪步到门口。紧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赶忙侧身躲过被猛地撞开的门。

——是镜花。

敦撞上那对藏青色的眼睛，晶莹的泪花成倍放大开来，随后，一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

“抱歉！”镜花噙着泪花，“我被困在这里的两个月……曾试图欺骗很多无辜的旅人，到头来……”

她抬起头，一滴眼泪沿着脸颊滚落。

“到头来，我还是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

敦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狭小的房间一时间被四个人挤占，密集的信息冲击着他的大脑，他几乎要显出原形——当场变成老虎了。

“没事啦镜花，诅咒已经解除了。”敦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镜花的眼睛霎时间瞪大了，烛火将那一抹晶莹剔透的藏青色映得雪亮，其中装满了敦无奈的微笑。

“你我以后都自由了，镜花。”

敦回以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用余光感激的望向太宰，然而太宰正望着陀思，那是一种得意，胜利，喜悦的神情。

陀思笑了笑，然而那笑容在转身离开的刹那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