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至，水潦降。

雨水砸在破败的屋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泥土夹杂着血腥味，将这座死寂的城池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漂浮肿胀的尸体随着洪流漫过木筏，妘夕染强忍着恶心，用木棍将它们推开。

岸边，一群饥民围着一匹骨瘦嶙峋的战马，用颤抖的手剖开它的肚子，争抢着里面的血肉。

“快，城门口正在发粮食。”人群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饥民们像潮水般涌向城门，争先恐后地想要抢到那一点生的希望。

北荣攻破宁县，一改往日屠城的习惯，在城门处设下粥棚，吸引还能喘气的饥民聚拢。

城墙上，大昭国的旗帜轰然坠落，取而代之的，是缓缓升起的一具老朽的尸首。他被风扯得晃动，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

人群里有人小声问道：“城墙上是谁？”

衣衫褴褛的老人站在废墟中，眯着浑浊的眼睛看向城墙上的尸首，咬牙切齿地说道，“萧徐行，你这个祸国殃民的奸臣，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夕染想不明白，为什么萧徐行那么善良的人会死，为什么周遭的百姓竟会如此唾骂他。

她收回目光一言不发的拢了兜帽，转眼便跃上城墙，一刀割断绳索，刚要伸手接下萧徐行的尸首，却被一箭射穿肩膀坠到地面。

萧徐行重重坠落在泥泞里，斑白的发髻散落，沾满了污迹。

夕染捂着伤口从地上爬起，弓起脊背露出背上的长角，尖利的爪子嵌进泥土，细长的尾巴在空中狠狠甩过，眼中凌厉的光芒一闪，撞开身边拿着长矛的士兵，飞身冲向萧徐行。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四条钢索分别缚住她的四肢，夕染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夕染看着面前目光贪婪打量自己的男子，发出尖锐的嘶吼。

男子俯身伸出指尖，一节一节数着夕染背脊上的骨头，终于停在第七节上，“是这里了。”

夕染浑身一僵，他手触摸的位置正是自己内丹所在。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从腰间掏出一面旌旗，那锋利的旗杆直直插入夕染脊背。剧痛传来，夕染的脊骨断裂，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内丹便被活生生剖了出来。

夕染嚎叫着在地上抽搐。此时她的五识不由自主地飞向了另一个身体。

神兽乘黄身负七节长角，每一节都能化作一缕魂识缚到他人身上，体会他人的五感。

男人望着手里璀璨的内丹，面上的笑容瞬间坍塌，他喃喃自语道，“这气泽......怎会如此熟悉？”

“王上，生魂已经准备好了。”士兵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头看着城门外聚集的饥民

满意的点点头。

旌旗兀自腾空，旗帜上的图腾活泛起来，冲出黑压压的天顶在狂风中盘旋，发出鬼魅的呼啸。

它们掠过饥民，一个个魂魄便脱离身体被旌旗吸收，闪耀的图腾逐渐壮大。

一声长啸传来，天空露出一丝光亮，照亮了站在城门顶上的覆着面具的女子。

“生魂祭旗，有违天理。应谐你太让我失望了。”

夕染的魂识缚在了女子身上，她通过女子的眼睛俯看应谐歪头念咒。

周遭的饥民们从地上爬起，顶着空洞无神的双眼，四肢僵硬的朝自己扑来。

“蝼蚁本就不配活着，即便是你，又能拿我如何？”。

女子引动大地的力量，汇聚江海之气。

一刹那，天空仿佛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能无情割裂，轰鸣之声震耳欲聋，回荡在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

在这股力量的狂暴冲击下，山川崩裂，大地被撕裂出一道道深邃的沟壑，这方世界即将崩塌。

不待应谐反应，女子抽出神识化作利刃，强行在天空破开一道漆黑的裂缝。

女子的目光落在夕染自己身上，她奋力托起夕染，将其推入裂缝之中，而自己拽着应谐同归于尽......

帝邑上都。

一阵药草的香味扑来，夕染悠悠转醒。眼下她正躺在一座茅草小屋里，窗外洒进一束和煦的阳光，这温暖干燥的环境，让她意识到此时并不在宁县。

屋外传来细碎的声音，夕染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来人。

端着药碗的老妪摸索着将碗放在桌上，手边的勺子摸了半晌才顺利放进碗里。她轻手轻脚的来到夕染面前，熟练的扶起夕染，一勺一勺的将药喂进她嘴里。

在将养的半月里，夕染无数次查看自己内丹，终于徒劳的发现，内丹确实没有了。

更悲伤的是，跟随自己内丹一起消失的还有自己的灵力。

如今的她只能拨弄开天上的乌云，让大娘晒的被子能在晚上顺利盖在身上；晨间多招些雨水浇地，免得大娘早起。

以前闲来无事就拉着小动物说话，现在只能烦闷的听知了聒噪，它们说什么是一句也听不懂了。

“大娘我帮你吧。”夕染接过大娘手里的箩筐，收起晾晒的草药。

大娘坐在石凳上，朝着夕染开口，“你不用觉得亏欠了我什么，捡到你是我命里注定的。”

夕染笑笑答她，“是啊，老天看你无儿无女，便给你个便宜，叫你捡了我。”

“你若真想报答我，就去市集上把草药卖了，早知道你这么能吃就不捡你回来了。”大娘小声嗔怪。

夕染笑着应了，挎着篮子进了城。

城里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商贩们叫卖着各种货物，行人络绎不绝，一片繁华景象。

夕染挑了路旁茶肆旁的空地，摆了草药叫卖。

街上突然一阵骚动，很快官兵便将道路清扫，闲杂人等都被赶到了两旁。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出现在城墙上。

夕染忍不住悄声问旁人，“发生什么事了？怎地这么大阵仗？”

“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茶馆小厮痛心疾首的解释，“节度使萧徐行，萧大人，班师回朝了！”夕染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萧徐行班师回朝？

小厮继续絮叨，“听说是季青公主以死换回萧大人回朝的。我还听说萧大人在北荣还娶妻了呢。”

夕染紧紧抓着小厮的胳膊问他，“今年是哪一年？”小厮被她捏的生疼，呲牙咧嘴的答道，“嘉佑三年啊。”

嘉佑三年，萧徐行出使北荣十七年归来拜相。

夕染的心脏砰砰直跳，惊起一身冷汗。她忍不住又探了自己内丹，确定不在体内。

城门口马车停下，萧徐行颤颤巍巍的从马车上下来。他消瘦的身体疲累的陷在轮椅里，发冠妥帖的束起，面颊黝黑凹陷，眼睛里却闪着坚毅的光芒。

夕染清楚的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萧徐行是景行十四年，他致仕归乡。

彼时自己正是修行的重要时刻，却被人驾车撞坏了真身，幸得路过的徐行顺手包扎才能顺利渡劫。

那年徐行六十五岁，早已白了头发，身体佝偻。本想追着去报答他，却不想被暴雨困住，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殉国。

若自己真的穿越到了二十五年前，此时西北的北荣和西南的南煌打得不可开交，大昭国力强盛。

只要，没有燕王造反，大昭就不会衰落，而萧徐行也不会被迫还乡，更不会被人杀了挂在城墙上。

只要，阻止萧徐行死，了却这桩羁绊，自己就能顺利飞升。

想通这点，夕染便匆匆赶回大娘家。

刚一进屋，便看见大娘手足无措的立在门边，屋里三个壮汉正在拨弄家里摆设。

见夕染进屋便上下打量她。

“没想到你这等老瞎婆，也能生出这样天仙般的女儿”，壮汉轻佻的伸手抚摸夕染的脸颊，她冷着脸身后的爪子已经按捺不住。

“官爷放过我闺女罢，她又懒又馋伺候不了贵人。”大娘将夕染护在身后连连求饶。

壮汉撇开大娘，目光腻在夕染身上，“她能卖进公主府伺候，那是她这辈子的福气。”

夕染早些时候为了报恩曾打听过，萧徐行之所以辞官，是因为与燕王党争失败。

本朝除了送去和亲的那位公主，就只剩下季姜一位公主，而这季姜公主的父亲便是燕王。

夕染默默收了爪子看向壮汉，“我跟你们走可以，但要给大娘十两银子。”

壮汉大笑着赞她，“你看你闺女多懂事，知道权衡利弊，要钱多好，哭闹一番还不是要跟我走，不如省点力气。”

说着便掏出银子塞进大娘手里，大娘却拉着夕染不肯撒手，“我不要钱，我要你好好活着。”

“救命之恩夕染无以为报，这钱就当我替你养老了。”

夕染替大娘擦掉眼泪，大娘颤抖着伸手摸她的脸，“让大娘再摸摸你。”大娘摇着头老泪纵横的嘱咐她，“妘夕染你要好好活。”

夕染点点头，转身跟着壮汉出了门。

马车吱呀得在龟裂的土路上缓缓前进，走了许久她才想起，她从未跟大娘说过自己姓妘。

壮汉们架着马车，将方圆十里的村子绕了个遍。

车里的姑娘都快挤不下了，这才颠簸着拐进公主府后门。

众人被赶下马车站在院子里，一位年纪稍长的妈妈站在廊下训话，“我是刘妈妈，统管后院一切事物。既已卖入公主府便拿捏好做奴才的本分，但凡有偷懒耍滑的被我发现，即刻打死丢出府去，也没人敢置喙半个字。”

“是。”

刘妈妈俯看着乖巧应声的女孩子们，侧头示意管家为她们分发衣物，“明日府里要办荷风雅集，上都里有头有脸的相公都会来。你们刚进府，每人跟着一个二等丫鬟一同伺候，出了差错连着那二等丫鬟一起乱棍打出府，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

众人散去，指给夕染的小丫头，见到夕染便笑眯眯的揽住她胳膊，将她拉到一旁小声说：“你莫要被刘妈妈的话吓到了，她最是刀子嘴豆腐心。”

这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个子不高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

“我叫风禾，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大昭国虽是人神妖混居之地，但夕染自小生长在山林间，偶尔去市井也不过茶楼酒肆耍一番，荷风雅集属实没听过。

“荷风雅集究竟是什么？”

风禾递给夕染一块糕点，拉她坐在廊下，“公主素来喜爱字画，这荷风雅集便是公主邀了有头有脸的相公们，来府里吟诗作画。”

“公主府很缺下人吗？我们今日才来，还没学规矩，万一明日冲撞了贵人怎么办？”

风禾手里的糕点三两下就被吃了干净，掏出手绢又剥起莲子来，“原是进府后学五日规矩的，还不是因为燕王去封地，带走了一波丫鬟婆子，这才买了你们来顶上。”

萧徐行昨日拜相，燕王今日就离开了上都。

世人皆叹燕王心系百姓，夕染却知道，燕王此举，是为了躲到边境韬光养晦，以便在暗中关注萧徐行的一举一动。

夕染想起小时候跟一只山猪打架，山猪滚下山坳恸哭嚎叫。

彼时还是小乘黄的夕染动了恻隐之心，便飞向山坳里，将山猪拖了出来。

爬出山坳的山猪，非但没有感谢夕染救它一命，反倒是转身咬住了夕染的脖颈，暴怒的夕染挣扎着用爪子划破了山猪的肚子。

自那时起她就知道，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敏锐无畏的人，才能在森林里活下去。

既然燕王离开了，那便不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