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成谶。

在那以后，程靳希真就再没见过那醉鬼，不久后，连那破工厂也在冲天火光中化为了灰烬。

可他只是在心里想了想，都没说出口。

每每入梦，一种莫名的懊恼或委屈就会像锁链一样捆住他的思绪。就连白日里，那人湛蓝的眸光也时常会在眼前一晃而过，那么夺目、刺眼、勾魂摄魄……

程靳希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就在刚才，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

像薄刃划过眼球，疼痛霎时间如红血丝般向四周抓挠攀爬，渐渐的，紧闭的眼皮下就会有液体渗出来。

他习惯性地用指尖点来一看，不是红色，从来不是……

此刻，窗外的黄昏已经愈发浓稠，天是橙黄色的，沙也是，海也是。那海水浓稠得像刚打的橘子汁，还冒着泡。

在程靳希魂游的那段时间里，楚伊扬已经在福利院的藏品室里打了好几个圈。

他抬起手在程靳希眼前挥了挥，催促道：“赶紧走了！院长说合唱团那边就要开演了。”然后，笑着挽上了他的臂弯。

“楚少爷有打算带走的吗？”院长问。

“少一件多可惜呀！”楚伊扬摇摇头，浅鞠了一躬，“还要辛苦院长继续保管了。”

“您客气了。”

院长陪着两人离开福利院，一道步入了栖满白鸽的小广场。不远处的石阶上，几排白衣小天使已经整整齐齐地站在了那里。

院长说，他们这福利院成立已有7年，最早一批的小朋友是楚先生从个什么实验工厂里救出来的，如今算来，大多都已经成年。

“看，那边那个酷酷的女孩子，艾琳，她就是第一批孩子里头的。”院长指着对面茅草亭下的高挑人影，微笑着介绍说，“我们这里的老师很多都是从战区退下来的精神疗愈师，当年面对那些小朋友，还是觉得压力很大。”

楚伊扬顺着院长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着了刚刚那个短发女生。她正倚靠在亭柱上，静静与他对视。

孩童们的歌声还未响起，一旁的钢琴、提琴已然准备就绪，几声试音的调子就惹得亭下围坐的路人欢喜地打起了节拍。

唯独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楚伊扬。

楚伊扬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冲她微笑着一颔首，便移开了目光，忽而发现脚边又有两只胖白鸽，竟一点也不怕生，鼓鼓囊囊的屁股还在一下又一下地蹭着他的裤管。

他垂着头，用鞋尖一扫，又拨了几颗玉米粒到那白鸽眼前，一边状若不经意地问向院长：“老师们压力大，是因为要治愈心里创伤，还是因为孩子们太有性格啊？”

“都不是。是因为他们……太能勾起人们的……某种欲望。”院长拧着眉，有些尴尬地咽了咽口水，像是在克服什么心理关卡似的，停了几秒后，才继续解释道，“现在有了屏蔽药物和设备，大家才没这么怕了。听说过种子计划吗？战时向帝国输送了不少Omega间谍。直到现在，有些战败国家还在孩子们身上培养这种能力，主动送进帝国军部充当陪练……”

楚伊扬没去过帝国，离开A城的次数十根手指都数得出来。作为楚家人，楚家现任家主最宠爱的弟弟，每一次邦联战争的战略意义、技术博弈乃至背后的利益输送，他都一清二楚。

可是，那些被帝国枪炮瞄准的小国是如何负隅顽抗的，战败国里和他同龄的年轻人是如何挣扎求生的，他却一无所知。

或许他曾经知道，或许他曾经认识那个短发女生，那个被野心家们当作武器培养，原本会被送上特殊战场的年轻Omega。

可他现在全忘了。

楚伊扬飞快地和程靳希对了一个眼神，转头又好奇地看向院长：“既然都战败了，还送去帝国陪练什么？”

“操控力、意志力、防干扰能力……用来提升顶级Alpha们的各项精神力指标。”院长长叹了一口气，原本慈爱的面容上像是瞬间蒙上了一层灰，“可是啊，仗总是要打完的。把这种东西像子弹一样放进孩子们的身体里，现在是有一些办法可以控制了，可时间长了呢？会擦枪走火么？会出什么问题谁也不知道……”

楚伊扬额角一跳，脑子里咔哒一声，仿佛有个锁扣被拧开了一半：“您是说？他们是武器？靠这里？”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院长摇摇头：“靠腺体，Omega腺体。那种……有迷幻作用的信息素。”最后几个字跟橡皮糖一样黏连在他的唇齿间，好像大声说出口都是一种罪过。

间谍、信息素、某种欲望……那种被植入的武器是什么，楚伊扬没有再追问下去。

脑中混沌的记忆霎时间变成了呛人的烟雾，裹着一张张陌生的脸，迎面撞了上来，笑的哭的脆弱的倔强的，没有一张脸是她的，又好像每一张脸都是她的！

艾琳，她叫艾琳……他应该记得些什么？院长说，她也做过油画模特，做过电影演员……她也曾是人群中最受欢迎的Omega。

“后来……她……他们为什么没被送去帝国？而是来了这里？”楚伊扬问。

“那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院长面容紧绷，声音也变得干涩起来，“弹药是备好了，可他们那个不堪一击的国家又用不上了！荒不荒唐啊！你们说，这群孩子是运气好，还是倒霉透顶啊！……”

说到最后，院长已经有些哽咽，眼泪打了两个转后还是有一滴溢了出来：“当年面对那群孩子的时候，别说老师们了，我也怕，我也逃，我也担心自己禽兽不如。

我还在心里骂过他们，就算明知道他们没办法控制自己！

那会儿的福利院就像个人性试炼场，可人性……”又怎么经得起试炼。

楚伊扬犹疑着抬起头，佯装不经意地往亭子方向看。几分钟过去了，那短发女生的视线仍然紧紧捆缚在自己身上，神色却是平静而克制的。

突然，他背脊一僵，一种同类相亲的感觉瞬间吞没了他。

艾琳是种子计划的弹药，她无父无母，是拥有酒味信息素的Omega。

那么，他呢？他也无父无母，他的白兰地信息素向来撩人于无形。

自从分化以后，他身边的狂蜂浪蝶总是一波接一波，纵使他哥明里阻挠暗里威胁，也是怎么赶都赶不完。

那他的信息素，也会是迷幻剂么？

天边的那颗橘子好像又红了一点。

孩子们在唱歌，刚才那位父亲两手各举着个甜筒，朝儿子挥了挥，见要化了，又忙护在了自己的阴影下。

漫天的晚霞美极了，把天和地连成了一片橘子海。可心境不同，眼前景致也就变了味道。

楚伊扬望着那抹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尝不出甜，嘴里全是又苦又甜的味道。

印象中，那个地下艺术工厂爆炸的时候，天空好像也是这样红橙橙的，火光像纱幔一样在烟尘里飘飘荡荡，从血红渐变成钴黄，边缘处还勾了一个金灿灿的边。

当时的公开报道上说，那建筑是毁于易燃物品保存不当。

合情合理。那里的确整天油漆味刺鼻，酒气熏天……相传爆炸发生的几天后，空气里的糜烂气息都散不干净，甚至连雨水都带上了诡异的甜味。

废旧工业区里没什么居民，有记者走访了那里几处稀稀拉拉的破民宅，只见人们双颊泛着红，干巴的脸上涂抹着迷茫的欢喜。

记者全当他们是面对镜头紧张，又怎么会想得到，因工厂防护系统被暴力破坏，导致大量致幻气体泄出。在这片被人遗忘的灰白土地上，有一群人曾一块儿做了个旖旎的幻梦。

楚伊扬头晕得厉害，手脚冰凉。他下意识摸向衣服口袋。

该死！刚下决心要戒了那破药，转头就动摇。

孩子们的歌声已经停了，欢笑嬉戏声让空气都冒起了五彩泡泡。那个短发女生穿过人群，向院长这边走了过来。

“我认识你吗？”楚伊扬问，顿了顿，又笑着纠正了一下措辞，“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他很努力地让自己听起来像个玩世不恭的搭讪者。

短发女生一愣，忽然就笑开了。她轻摇了摇头，然后冲院长比了句手语。

“艾琳说她认错人了。“院长翻译道。

“其实……”楚伊扬没能把话说完。那女生拽了拽院长的胳膊，微微一欠身，便拉着人走回了福利院。

两道背影轻轻挨在一起，像一对父女。

“其实，我应该认识她的……”楚伊扬喃喃自嘲一笑，偏头看了一眼程靳希，“……对吧？”

程靳希没说话，那双冰灰色的眼睛一如往常，看不出情绪……楚伊扬有的时候觉得，那双眼睛就是因为太精致，反倒损害了它原本的用途。

他在院长的眼框里能看见满溢的慈爱和怜悯，在那女生眼里能看见坚毅而澄澈……唯独程靳希，他真的，什么都读不出来。

头晕得厉害，晕得发疼。

通常这种时候，他不会允许自己纠结太长时间。他会跳过一些步骤，直接问，又或者……直接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