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一侧，程靳希正闲倚在墙边，右手上夹着支未及点燃的薄荷烟，经指间一捻，飘出几缕淡淡的烟草香。

他斜斜望向门内，一脸漠然，看着那道颤巍巍的影子投在水台一角零星散落的黄色药片上。

刚才的视讯会议是一早约下的，Nostra那班人都是急性子，求着卓洋来探听第一天的会议内幕，谁料程靳希一晚上心不在焉，问一句答几个字，惫懒得连嘴皮子都不想动。

他心里装着楚伊扬，装着卧室里的一团乱麻和那人外套口袋里的药盒。

这一次，又是什么？滥用精神药物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迈步走去甲板上抽了支烟，一边飞快在手机上编辑了十几条合作条文的修改意见，发给副将杰德，抄送Nostra研究团队全员。

烟蒂被随意捻在了水晶烟灰缸里，从楚伊扬走进浴室到现在，时间精准地过去了十分钟。

程靳希垂下眼帘，把戒指从右手小指上拽了下来，套在了左手上，紧接着手掌朝上一翻，左手义肢精密的金属手骨结构一览无余。

掌心处浮现出一抹蓝光：

[Josh·de·Valois］身份认证通过。

这是帝国上流们另一处隐秘的集体进化，义肢将操控系统与身体合二为一，用各项参数将精神力高度量化。

帝国花了不到一年时间便开发出了这套义肢装备，却花了五倍的时间研究隐藏它的办法。能力永远伴随监控，特权万不可暴露，这是母亲能带领帝国实现邦联一言堂的不二法门。

军用科技的LOGO一阵跳闪过后，系统在海量检测数据中筛选出两组。

那是他和楚伊扬的腺体数据，类似两条音频图案，两根荆棘，两枝凋零的玫瑰。

[Omega腺体无标记，毒素残留0.024%，在安全阈值内。]

[Alpha腺体稳定性持续下降中……]

呵，他那该死的腺体，从来就没有稳定过。

[分析中，请稍等……

Omega腺体内暂无药物反应。]

“无药物反应……”程靳希机械地重复道。

[腺体用药痕迹检测结果：1.特效抑制剂，2.强效镇定剂……]

他的表情只僵住了一瞬，倏而寒眸微眯，凝出一道冰冷刺骨的锋芒。

一个想法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从那个雨夜开始，O权基金会、军用科技，海言，还有……楚亦安。

他每一次回A城，蓄意安排好的证据就会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反复提醒他，他的Omega在对他进行精神控制。

所幸他不在乎。他从小被母亲控制惯了，一想到他的Omega也会费尽心机地利用他，他还挺高兴的。

所幸他也不放心。他怕那些鬼东西有副作用，查过验过分析过，还是要再来确认一番。

程靳希盯着掌心那个分析结果颠来倒去看了几秒，随后掌心一收，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无声地笑了。

他应该高兴的！他的Omega就是有这么好，他一早就知道的！那些费尽心机的人啊，果真都没能如愿！

可渐渐地，他笑得心和肺都跟着颤，像个抽搐中的瘾君子，连眼睛都冒了汗。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不对，不对……

虚无缥缈的爱意哪有利用来得踏实！

他甘心被利用，他想要被利用。他绞尽脑汁地想知道，楚伊扬还需要些什么。

更完美的抑制剂？A大的研发自由？他这三年里掌握的所有新技术？……不够，还是不够……他甚至想为楚伊扬定制专属的精神控制剂，想让他拥有跟顶级Alpha一样的精神操控能力……

所有这些，都是在一次次试验中反复被证实有效的粘合剂，帮他拼凑出了一颗勉强还能看的真心，让他在楚伊扬面前不至于一文不值。

他带着这颗心回来，又带着这颗心离开，左胸口那里总是丁零当啷响，上一秒渴望被看见，下一秒又害怕被看清……

“你又在实验室盯了一夜，你不用睡觉么？”

那时，刚进军用科技的程靳希就这样被卓洋一嗓子吼得惊了心。

连着几天没睡，他手上动作不稳，仅有的一点“破伤风针”样本差点全贡献给了一尘不染的金属地板。

卓洋半点没觉得愧疚，军用科技里的人个个无聊得要死，眼睛里除了技术就是军衔。可这个新人不一样，他乐意主动勾搭勾搭。

他往程靳希那里瞄了眼，眼珠子一转，跳着步子就扑向了他自己的密码柜，一阵哐当乱响后，他献宝似的端出了一堆药剂胶囊，上面乱七八糟贴着各国语言的成分标签：“这是我的收藏，各种历史版本的精神控制剂，叫什么的都有。你那……破伤风针，我倒是没遇过。哪个犄角旮旯找到的？A城？”

“这些也是军用科技的出品？”程靳希迟疑着问，“不是机密级军需品么？为什么会允许这东西流出帝国？”

“外面有海量的临床实验体，为什么不？就算出了事，也只能怪帝国外的人自己偷制有害药品。“卓洋依旧笑着，一副没人性的变态科学家嘴脸，唯有嘴边一点若有似无的嘲讽，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欠打，“试验有效的成果自然会回到帝国境内，继续推动精神控制剂的更新换代，那些军用的，民用的……现在嘛，主要是为了民用。”

话落，卓洋脸上的笑容变得艰涩，尤其是在他重重的咬下“民用”两个字以后。

“你是说，这东西在帝国还被用于……”程靳希有点犯恶心。

“你果然够聪明。”卓洋见他这反应，得意一笑，心道自己识人的本事果然好得过分，随即扯了张椅子，挨着程靳希坐了下来，“尊贵的上流Alpha们又怎么会只满足于操控Omega，眼前还有那么多的Beta，甚至Alpha……啧啧……而且啊，越有权有势的，越怕死，没几百上千只小白鼠试过的药，他们敢用么？”

程靳希离开帝国太久了。他见过帝国战机能排着队，轻而易举地飞跃驼峰，毫无畏惧。他知道银翼战舰横扫邦联大陆，靠的就是这种生理性服从药剂。

将士们没有了心理挣扎，便不会因畏惧而感到痛苦彷徨，血肉之躯撞向枪炮的瞬间，只有无上的荣耀加身和一种灵魂出壳般的极致快感。

可他也见过，那样的绝对臣服还出现在了战场以外的地方。

墨绿丝绒的帷幔边，布满华美图腾的大理石地板上，叮叮当当的巨型水晶吊灯下，甜香、酒香和腥臭糜烂的味道搅合在一起……

几个或是一群跟他有着同样姓氏的Alpha围在那里，躺卧在那里，也有的懒懒歪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他们手中勾着锁链，摇着烛火，像是在进行一种古老的宗教仪式。

管风琴沉默不语，代替福音赞歌的，是尖叫声。一阵又一阵，无休无止的尖叫声……

程靳希抬手按压上胃部，可那股令人作呕的感觉似乎并不是出自那里。

“听话而美丽的悲剧，这才是艺术。”他喃喃自语，重复着七八岁初见那场面时，一位帝国上将在他耳边笑着说出的评价。那是他的舅父。

“早听说你有帝国贵族血统，看来是真的……”卓洋扁扁嘴，“这东西这么珍贵……足够替代你们那些金链条、金手铐了吧？”

“不……”程靳希闷哼一声，一手用力按在桌台边沿，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低，“不够……”

“嗯？”

“金链条，是为了听声音的……金子…挣扎的声音。”

一味的顺从索然无味。留下一丝希望引人奋力一搏，能让人拼尽全力却依旧无力挣脱的束缚，才是Alpha们如同春l药一般无法摆脱的权力欲望。

卓洋愣了一瞬，随即笑了，笑得痛快淋漓，还缓缓鼓起了掌：“升级军需品的动力原来在这里！这帮混蛋，玩得真他妈刁钻。”

他忽的蹦起身，往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回身看向程靳希：”嘿，带你去看点新研究，可能跟仿生学还沾点边。进化级Alpha腺体才是培育绝对控制力最优质的土壤！”

程靳希没动，也没再出声，惨白的脸上连最后一点血色也褪了个干净。

卓洋看不清他的表情，刚想出声催促，却见那人突然站起身，躬着身子撞开了实验室的门。

胃里一阵痉挛，额前冷汗一层层往外冒，程靳希感觉胃里像有个带着红锈的鱼钩深深剜了进去。

好痛。好恶心。

是了，他是帝国和她最完美的作品。

他在洗手间吐了个昏天黑地。可他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什么也吐不出来……

-

游艇行驶在汪洋上，眼前是一排舷窗。

海面很近很黑，城市的灯火早已远去，寂寞的海面上零星映着几点孤星。

程靳希仰头贴靠在沙发上，紧闭着眼，屡次尝试屏住呼吸，赌气似的，想将一切情绪通通封存在他那毫无生气的苍白躯壳之内。

他知道研究要先构建假说，实验要先有预期结果，可这次回A城，他在期待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好像怎么样都是偏离，怎么做都是错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楚伊扬很好，总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好一些。

Nostra总控屏上的警报在哇哇乱叫，神经病一样，自家老板的精神力数据全面失控，简直离谱得不像个活人。

游艇里的通讯也震个不停，卓洋给他带来的精神舒缓剂还剩最后一支，隐形冰柜内已经自动配备完成。

他全都懒得搭理。

十几分钟过去了，沙发上的人当真像死了一般。

程靳希在想，或许就这样死了也挺好的，船是现成的棺，他是现成的守灵人，沉眠深海，还不用被关进雪白的实验室，做成进化范例，被人肆意观赏取乐。

月色如雪，层层叠叠覆了他满身。

世界倏然静了。

只剩下浴室里的水声哗哗，像电波，像耳鸣，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对着麦克风不知所云却又滔滔不绝……

“哐嚓——”

突然，浴室方向传来一声巨响，似是玻璃碎裂，紧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