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亦安往沙发扶手上闲闲一靠，仰着脸看向楚伊扬，佯装讶异地问：“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楚伊扬在他身前蹲下，仰起脑袋，银白色的发丝因为一路狂奔在额前凌乱交叠，平添了几分忧郁。
他眨了眨眼，认真地说：“今后，这种事恐怕会越来越多。”
欲得权力，必先做权力的走狗。从楚家旁系边支长起来的家主候选人，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楚亦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光柔柔点在他眉间，笑道：“对我这么没信心？”
“我有点害怕。”楚伊扬反握上他哥的手，郑重地说，“怕你为了保护我，做些令自己不开心的事，更怕你像爸妈一样……”
一样为了救他，溺死在那片深得发黑的海湾里。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楚亦安看似随意地笑了声，出言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为了你。”
迟疑一瞬，又补了一句：“不光是为了你。”
楚伊扬目光灼热，直直望进了他哥的眼睛，直到那张俊脸上的伪装渐渐褪去，才笑着说道：“我哥这么好，这么温柔，也会喜欢上玩弄权术么？”
楚亦安轻哼了一声：“闭嘴吧，就知道刺激我。”
“我倒是希望你真能喜欢上。”楚伊扬往沙发椅上一瘫，架起一双大长腿，转眼又端起了一副纨绔的架势，“到时候，我是不是就能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了？”
楚亦安被他逗笑，抬手在他额头敲了个爆栗：“我努力，尽量……不让你讨厌吧。”
“才不会，我永远不会讨厌你的。”楚伊扬笑声清脆，就像老宅里那颗曾系在槐花树上的金铃铛，叮零，叮零，牵着心也一起跟着颤动。
南湾道的楚家老宅背山面海，蜿蜒的山路像一条沉睡的巨龙，蛰伏在一片郁郁葱葱之中。
南湾道是私家道路，闲杂车辆谢绝驶入，山脚的海岸线是私家海滩，上空无人机禁飞，唯有从卫星图和远远掠过的飞机舷窗里，能看见向阳的山坡上，有座宫殿般的华丽建筑群。
有记忆以来，楚伊扬就总觉得自己就是那颗后院里的金铃铛，脆生生、亮堂堂的，太阳有时候都不及他耀眼。
作为上一任家主的独子，楚伊扬一出生就站在了千万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父母护他爱他，天真的眼睛望尽人群，都见不着一分恶意。
那时候的他以为，铃铛金亮，声音动听，自然人人都会喜欢。
可有一天，天上突然就刮起了大风，那风像个从深海里钻出来的饿鬼，什么都抢，什么都要，狰狞的獠牙把山都啃出了牙印，咔嚓咔嚓，耳边全是铁皮扎穿皮肉、骨头折断掰碎的声音。
风停了，树也倒了，掉在地上的铃铛被人一脚接着一脚地踩过碾过。金子太软，比不过手工皮鞋的木鞋底，拧不过妖娆的酒杯高跟。
踩够了，踢够了，他们又开始嫌金子塌扁肮脏，说要熔了去做个金钥匙，去试着开几个沉甸甸的小箱子。
一眨眼的功夫，原本人人唾弃的黄团子又成了香饽饽，一群饿狼拿爪子刮拿牙齿咬，也试过撕扯开一人分上一小块。
谋权者拿他当工具，失权者拿他当口粮，没有人在意他，但人人又都很在意他……
老宅很大，山很高，小男孩刚过一米一，活在半山腰，离天和海都很远。
一天夜深人静，楚伊扬怔怔望着窗洞，突然就发了狠，一头撞破了玻璃，滚下二楼，滚进灌木堆，然后一骨碌爬起身，把自己跑成了一只野狗。
细嫩的脚丫子沾了泥沾了灰，丝绸睡衣漏着几个大口子，呼啦啦地冲进了那个后花园。
原本的槐花树不见了，地上留下了一个圆形的坑，铺着大理石，盛着一汪水，像面镜子照着天上的月亮。
佣人管家们披着衣服围上来抓人，一个个都没什么好脸色。
他们恨不得一巴掌刮晕这个扰人清梦的小崽子，嘴上还只能叫着少爷长少爷短的，口是心非的样子既狰狞又好笑。
“大半夜的发神经！”
“好端端的衣服糟践成这样！”
“脑子摔傻了没？”
“放心，不摔也是傻的……呵，多摔几下可能就正常了”
楚伊扬小小一个人，蹲在地上，看看水里的月亮，又看看天上的月亮。扭伤的脚踝开始鼓起大包抗议，力道一松，整个人仰面摔成了个大字。
我要出去！他骤然听见了一声呼喊！
那是从他的肠子里、胃里发出来的，咕噜咕噜沸腾的声音！
跑吧，跑啊！真月亮在老宅外头！
五岁的小男孩又怎么会知道，老宅外头还有A城。即便成年后，他依旧是那个被困在水晶球里的小小人偶……
思绪回笼，楚伊扬哼笑了一声，拍了拍他哥的肩膀：“日后需要你弟我冲锋陷阵的话，尽管开口。”
“你最好说话算话。”话音未落，一叠资料被轻拍在了楚伊扬手边。
“这是什么？”
“老宅这些年跟帝国军部勾搭很深，楚家的大宗交易背后都有他们的手笔。核心资料我暂时还接触不到。”
“这次想绑架我来要挟你的，是帝国军部的人？”楚伊扬翻着资料问道。
“我把他们属意的候选人踢了出局。”
“现在家主的位置你已十拿九稳，这下改轮到他们来打点你了。”
“不是说要替我冲锋陷阵么？帮我个忙。”
“什么忙？”楚伊扬眉梢一挑，“家主吩咐就是。”
“没我允许，不准随便离开A城。”
楚伊扬倒是想出去看看，可他哪来的通行证，又哪逃得出他哥的五指山，于是眼珠子一转，干脆利落地答应道：“Yes，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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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楚伊扬前脚刚离开小公寓，程靳希后脚就回了研究所。
随着他信息素里高浓度致幻成分的暴露，一切计划似乎都被按下了加速键，他不得不争分夺秒。
研究所里的同事们正聚在一起讨论，要不要派个人去探病，本尊的突然出现让一群人瞬时定了格。
程靳希同往常一样没什么表情，颔首问了句好，便径自转去了自己的实验室。
门锁咔哒一声合上，一群实验袍才敢压着嗓子小声议论几句：
“这么快出院了？”
“不愧是工作狂，活该他是天才。”
“你这话的逻辑，跟你的实验报告一样错漏百出。”……
不用再纠结是否要去探病，众人都松了口气，转眼便各自散去。
江教授姗姗来迟，身旁跟着一个长相明艳又不失英气的女人。
两人凑巧在研究所门外遇上，江教授听闻他约了程靳希，意外那小子竟这么快回了研究所，无暇细想，便将人一起带了进来。
“劳烦江教授了。”陆昭言语客气。
“陆小姐和靳希是旧识？”江教授问。
“不是。”陆昭想了想，红唇一勾，自己先笑了，“算是新欢吧。”
江教授喉间一噎，半天也没想出该如何应对。
好在实验室里的程靳希听见响动，主动现身，打断了走廊里的局促：
“江老师，陆小姐。”
“上回跟你说过，这么快就忘了？”陆昭提步上前，踮起脚尖，近距离打量了一番那张冷白色的俊脸。
皮肤看上去凉凉的，眼尾和鼻头泛着淡淡的红，真像刚从冰库里拖出来解冻的。
陆昭抬起一指想试试温度，却被人偏头躲开了。她不满地噘了下嘴，无视那人冒着寒气的双眼，偏要凑近看个清楚，“都说了叫我陆昭，或者，你想叫我小昭姐姐也可以。”
程靳希向后一步，退开正常社交距离后，问道：“陆小姐有消息带给我？”
“换个地方聊，换个没人打扰，可以单独相处的地方……”陆昭语气暧昧，眼神像是带了钩子，直到对上程靳希眸中的两片薄刃，7厘米的红底高跟才哒哒两声，飒然站定，“找个可以聊秘密的地方吧。”
程靳希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实验室。
房间不大，资料仪器摆得刷齐，没一丝活气儿。
陆昭四处扫视一番，拖着水晶指甲在桌台柜壁发出了一阵清脆的敲击声，三两下，便把着几十平方米内能藏脏东西的地方摸了个遍。
“不错，够干净。”
“陆……”程靳希轻咳了一声，咽喉处长久的干涩刺痛让他有些疲惫，没力气再绕弯子，“陆姐，我猜中了吗？”
“也有你没猜中的。”陆昭笑着坐下，点点头，又看了他一会儿，“对于你冲动暴露自己的行为，她什么也没说，只问了你用过新药后的情况。她很关心你的。”
“关心……”程靳希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喜欢拿我做实验。”
“跟我回去吧。”陆昭纤白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敛了笑意，“你没有其他选择了，不是吗？……小冰块。”
“别这么叫我。”程靳希斥道，奈何嗓子哑着又没什么力气，听上去反而像撒娇。
“那我叫你什么好？小希儿？乔希？还是瓦洛伊斯殿下？……”陆昭笑着说，”她一直想把军用科技交给你的，而且，她真的很想念你。”
“她当然想念我。”零碎的信息不受控制地从程靳希的脑海中冒了出来，串联成线，编织成网，幻化成了一张高贵而美丽的面容。
母亲含笑唤他名字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柔，像句摄魂的咒语。程靳希知道，她一直想要掌控帝国，继而彻底掌控邦联大陆。
回去？那不正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期盼着的吗？
面对母亲，程靳希永远学不会拒绝，永远顺从，仿佛身体里的预设机制会在第一时间给出反应。
可这一次，他却意外生出了点抗拒的心思。这样的反常让他有些无措，就像不同的帐号在他脑子里强行登陆，稍有不慎，就会系统崩溃。
“啧……”他用指节碾了碾自己发酸的太阳穴，双眸微阖，声音轻颤着像在祈求，“再给我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