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凌眷慢慢习惯住在小镇的节奏。她有的时候会短暂地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忘记方凝的父亲，是方国成。

电话很突兀地打断了她的思绪，打破了夏日小镇习以为常的沉静。

方凝冷着脸看着方国成被戴上手铐跟在几个警察身后走了进去，灯光忽明忽暗，她的视线时而混沌时而清晰。好多喧嚣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四年的，玻璃瓶破碎的声音，争吵要债的声音，方国成骂骂咧咧的声音。直到监狱铁门哐当关闭的声音响起，她的耳畔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走了出去，抬头顺道看了一眼天空，蓝色的，没有一点云。

陈凌眷在文件上签了字，合上了文件。她上了车，方凝慢慢地打开了车门，车内的电台广播声随着车的启动缓缓响起，在一连串广告之后女主播的声音在城市的电流中清晰地响起：“今天是2015年5月25日……”

陈凌眷透过后视镜看着方凝，十七岁的女生头依旧高高地抬起，脸上没有表情，耳侧几缕短发顺着侧脸轮廓垂至肩上，一点阳光透过窗玻璃打在她脸上，那么阳光灿烂的下午，方凝的神色却看不清。

陈凌眷送她去学校，在空无一人的十七中校门口方凝单肩背着书包走远，校门缓缓打开，教学楼的轮廓逐渐清晰，陈凌眷摇下车窗玻璃，想要看的更清楚，最大的教学楼仿佛伫立在云层间，光斑点点陨落一般。陈凌眷看到教学楼里走出来一个男孩，她又关上了车窗，开走了。

方国成和他几个混子把前来要债的债主打死了，被抓了，这个新闻在小巷里传了好几天，方凝走回家的路上叽叽喳喳地在耳边根本停不下来，但是更多的人对她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混迹在斑驳墙面流淌下去的淘米水，一路蔓延的路上爬满了青苔。

方凝没感情没什么反应，晚上她把方国成的一些东西随意地收拾了一下，陈凌眷忙了好久好久，久得方凝只能在法庭上作为被告家属远远地看到她作为原告律师出席。

5月在肆意滋生的热浪中消磨殆尽，高考的巨网盘踞的十七中，方凝的十七岁也随着高考的来临戛然而止。

盛夏扑面而来，考场上遍地白色试卷，校门口站满了焦灼等待的家长，方凝一走出考场就看到了，巨大的向日葵在人群中格外亮眼，比她慢一步走出来的余骥被家长簇拥着，一群人退去之后又一群人涌上前来，包裹的人群和夏日的炙热巨浪融化在了一起。

方凝从人群中挣脱出去，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马路的另一边没有被封住的公交站台。她没有坐公交，而是打车去了墓地。

她捧着临时买的花笔直地站着，看着风胡乱地吹着青草和小花，碑上的名字被阳光照的反光。她又买了一束小小的雏菊，走到另一边，放下。

晚上她和余骥在小巷里很慢很慢地走着，喧闹的小吃街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方凝走近小吃摊，侧面跑来一个扎着辫子五六岁的小女孩，险些儿撞到了她，她一愣，在整个川流不息的小吃街内晃神了好久。

方国成打死的那个债主，有一个五六岁生病的女儿，正好缺那一笔钱治疗，方国成高高举起的啤酒瓶不仅杀死了要债的成年人，也杀死了五六岁女孩活下去的希望。

陈凌眷翻着那几页字，整理也整理不清一样。这几页字存档在警察局，也存档在小镇过不完的夏天里。

成堆的工作量，陈凌眷没有时间再和方凝见面，当这个夏天终于走到尽头的时候，律所的工作调任又将她调离了小镇。

夏天快结束了，余骥，还有很多十七中的人去了大学。

八月的最后一天，方凝提着装了几桶泡面的塑料袋往家走，陈凌眷的车猛地停在她面前，在掀起的风尘中她看了一眼陈凌眷。

陈凌眷来的最后一次，是帮方凝申请了十七中复读班的资质，方凝被送到关系不是很亲近的亲戚家，在最后的手续办理好之后，陈凌眷也离开了小镇。

陈凌眷在方凝十八岁之后的生活里好像消失得一干二净一样，方凝自己都没有来得及适应，就被塞进了复读班，住进了陌生的亲戚家，小巷子生长的十八年被一下子切断，啪嗒一声，好像关上了阀门。

她再一睁眼，除了一段不太美好的回忆，一个忘不了的人，一件放不下的事，她的十七八岁，也就没什么可以记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