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是主动遗忘的。”
秦予义透过“镜子”的视野,稍稍垂眸,看了一下少年商觉坐在枝头垂下的悠哉晃悠的双脚。
忽然,他视角一闪,视野再度发生了变化。
他像是一个不受世界约束的人,任意游走于任何一个时间空间,检索着这个世界之内所包含的全部数据,精准无比地找到了可以解决自己疑惑的过往信息。
秦予义获取了监控摄像头的视角,从房间的天花板角落观测。
这个角度,可以将整个办公室都尽收眼底。
宽大的一整面落地窗,孤独的一副桌椅,还有桌面上一份自东A区发出的资料。
这里是商觉的办公室。
秦予义眼中这监视的画面像素有点低,放大了数倍,只能勉强看清那是一份关于灵盟和王氏家族秘术的机密文件。
而过了没多久,商觉办公室的门忽然亮起绿灯,自动打开了。
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拿起桌上的文件,东张西望了一下。
确认商觉不在办公室之后,左边的男人迅速将文件举起,对准另一个人的双眼。
加装了扫描摄像的生物机械体瞳孔亮了起来,飞快地从上到下录入着文件中的内容信息。
他们窃取文件的速度不超过半分钟。
很快,扫描完毕后,那对长相一模一样、像是双生子的两人将文件摆回原位,整理了一下,迅速离开了商觉的办公室。
而不过一会儿,办公室墙壁嵌入的隐形门打开,有两人一前一后从休息间里走出。
秦予义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商觉和楚越文。
监控的视角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他们的方位。
只见商觉和楚越文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口,似乎对刚才有文件失窃一事早有预料。
不出片刻,商觉和楚越文相互对视一眼,又看向监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分别开始处理事务。
楚越文吊儿郎当坐在商觉办公桌角,没个正形地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不露痕迹地引导着对面。
“……最新清理师排行榜出来了,你们灵盟有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实在值得培养啊……”
“谈不上什么吩咐不吩咐,就是已提前告诉你们一声,让你们有个准备。这两天内部有个提案,打算设立个清理师基金……”
“人选肯定还是你们地方上的清理机构推举,我要插手那属于违规,我这东A区的负责人总不能知错犯错对吧……”楚越文笑眯眯地跟对面扯皮。
“不过我还是看好那个新冒出头的,年纪轻,本事大,叫舒什么来着……对,舒在墨……”
楚越文瞥了一眼商觉的动作,举着手机信步走远了点。
商觉坐在办公桌前,拨通了内部通讯,让秘书给他安排今晚与义体制造厂负责人翟霜的商务会议。
秦予义眼中的监控视角嗡嗡变换了焦距。
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渐渐明晰一件事。
灵盟,零号种子的双生子,王家,翟霜以及舒在墨……
他们的交汇不是偶然,而是商觉和楚越文两人有意引导而成的。
秦予义再次看了一眼右上角的监控器显示时间。
2067年12月1日。
那时候自己还在念高中。
比他成人后与商觉的重逢,还要早两年。
这么早,商觉在计划什么?
秦予义的视线定格在小型会议室中的翟霜和商觉身上,线索一条条浮现在眼前:
翟霜曾摆脱过鹊脑秘术的控制。
种梦公司和翟霜的义体生产厂是长期合作关系。
商觉通过翟霜准备了破解鹊脑的办法。
可商觉自己却中了鹊脑秘术,和舒在墨绑在一起。
秦予义一愣,脑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商觉故意让自己落入被动的地步,借势准备好了对付秘术的措施。
说明商觉是故意让舒在墨和自己绑定在一起的。
为什么?
秦予义眼前的监控画面出现波动和噪点,色彩正如潮水一般褪去,变为黑白两色,像是一张遗照,定格在商觉的背影。
很快,他的视角也不再是第三视角的监控画面。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像按下了加速键一样飞速前进着。
他回到了商觉和镜子交谈的巨木森林,可这里不再有之前少年商觉的身影。
这里已然变成了一个梦幻的异空间,所有树浸染上了纯蓝的颜色,树叶随微风摆动起来,蓝盈盈的,像海水中漂浮的水母和发光的浮游植物。
远处的沙滩上的夕阳忽然发出数十倍强盛的红光,像一个顽固的着火点,瞬间掀起火毯,铺天盖地向这边的森林卷席而来。
秦予义坐在少年商觉眺望沙滩坐过的树干上,同一个位置,脑海中回想着之前听见的话。
商觉说,这个世界结束之前,他不会再试图杀死他自己。
商觉经历的是他自己的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商觉设局绑定了舒在墨。
“商觉……”
秦予义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嗅着鼻腔充斥的滚烫浓烟,听着耳畔被烧的噼啪作响的树木,抬眼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巨焰,将心中推测出的结论推向了舌尖。
“我明白了。”
“你要的,是和他同归于尽。”
刷——
解决困惑的一瞬间,火焰烧向了秦予义的双眼,将他的视野烧出了一片漫天漫野的深红。
那红似霞云,似绸,似纱,似艳艳的血。
秦予义只身出现在一处四面皆有房屋的合院,打更声从远处缥缈传来。
他环顾四周,院内没有点灯,檐廊之下垂挂的纸灯笼也黯淡沉色。
可若侧耳仔细听去,便可以发现有一道极其微弱,像是念经似的声音,被困在了这方院落之中,连续不断地不停重复。
那内容秦予义听过,正是鹊脑秘术的念词。
难道……
秦予义抬头看了看建筑样式古朴的宅院,蹙眉片刻。
这里是鹊脑秘术结契的地方。
就在秦予义意识到这古怪地方的用处之时,一刹那,锣鼓萧笙响起,纸灯笼里面骤然亮了芯子,灯笼油纸刷上了一层霜叶似的红,浓鲜欲滴。
院落里四角方位的四棵枯树也凭空生了许多红绸,蛛网似的联结缠绕,交错纵横,盖在院内天井上方。
清冷的月盘坠得很低,院墙头排排而站的喜鹊似乎被什么惊到,扑棱乍然飞起。
一批囍字红纸兀自凭空出现,洋洋洒洒穿过绫罗红绸,似积雪似的落满了院内青砖。
秦予义踏着那些沙沙作响的红纸,停在了正房的中堂前面。
中堂房门紧闭,里面点了蜡烛,烛火跳动。
一张一翕的光晕里,一个人影清晰地印透在门扉之上。
秦予义靠近门,那两扇古朴形制的门竟然无风自动,缓缓开启。
只稍一打眼,秦予义便看见了坐在八仙桌左侧扶手红木椅上的商觉。
商觉身穿一席绣着龙凤纹的深红长袍,锦缎材质。他正闭眼阖目,双手平放在腿上,端正地坐着,脊背笔直,颈项也似乎用了力道绷紧。
那身红色,若光用眼睛看的话,只会觉得过于深晦。
可稍一凑近,便能从那件剪裁合度的衣袍上嗅到浓烈冲天的血腥味。
秦予义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商觉正前方,挡去了身后洒进屋内的月光,在商觉垂在地面的红袍边缘投下一道浓墨似的阴影。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商觉的眼睫颤了颤,微微张开了一条缝,眸光倾泻,视线定在秦予义的膝盖位置,便没有继续上移。
“你是谁?怎么会闯入我的心斋。”商觉语气平常地温声。
秦予义欠了欠身,凑近商觉,去看商觉的眼睛,像是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
“你忘了我吗?”秦予义牵了一下嘴角,眼神冷冷的,凛冽着黑沉得有些暗蓝的光。
商觉抬起眼皮,一对红得骇人的瞳孔嵌在他的眼白上。
“不认识。”
说着,商觉的红瞳错了一下位,看向了秦予义的身后。
霎时间,秦予义后颈发麻,感知到自己头顶上方,多了一道巨型物体的压迫。
他抬头,正对上一滴垂涎似的粘液落入眼中。
秦予义不由得眯了下眼。
那是几条长舌头的尖端,猩红,黏软,表面还沾了一些人体碎块。
它们撑着地面立起身,舌尖像蛇头一样在空中晃悠,张牙舞爪地正对秦予义,似乎在伺机挑选可以进食的角度。
秦予义低头,看见了这些东西的根源。
它们来自于商觉的红袍之下。
越靠近根部就越红得发绀,血肉凝聚缠绕,散发出邪恶到令人作呕的诡异色泽。
狰狞古怪的血肉巨舌掀动起商觉的下摆微晃。
但端坐于红木扶椅的商觉身形修长,眉目精雕。仿佛像一个寻常的普通人类,与秦予义身后那一排猩红的丑陋之物简直云泥之别。
“你也是来除掉我的清理师吗?”
商觉扬起脖颈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秦予义的回答。
“可是他们太脆弱了,无法消灭我。”商觉垂下眼。
秦予义背着光,依旧不语。
似乎是等的有些乏了。
商觉松开搭在腿上的手,长袍之下的双腿似乎变换了姿势,右腿搭在左膝上,未着鞋履的右足从宽大的衣摆下方探出。
足面撩起宽大的喜服下摆,揭开黑洞洞的衣袍底,露出一截烙印烫痕伤疤的苍白脚踝。
秦予义看着那截脚踝上骇目惊心的肿胀疤痕,死死地盯着,顿时沉了呼吸。
感受到那灼灼的注视,商觉晃了一下足尖,翘了腿,牵动红袍下摆翻起赤焰似的浪边。
“你……”
商觉偏了一下头,红瞳寻到了秦予义的眼睛,静静看了片刻,随后将自己的下摆提得更高,也淌出衣袍之下更多泥泞蜿蜒的血肉红舌。
秦予义听见商觉面无表情地邀请自己。
“你想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