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日早。
陈恩生刚醒就感觉到不对。
房间不对。
床不对。
人数不对。
人的位置更不对。
他半个身子都倒在张生年的位置上——不是,张生年呢?
陈恩生一骨碌爬起来。
晨光扰乱了他的眼,他摸摸被烤烫了的脖子。
门外。
张生年刚给穗谣倒好狗粮,就听身后开门的声音,他扭头对着还在揉眼睛的少年说:“睡得还好吗?”
陈恩生点头,想到什么,刚迈开的脚又收回来,问:“昨晚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张生年:“什么?”他下意识闻了下自己的手腕。
陈恩生啧了一声,“就,乌木的味道。”
张生年思索一番,恍然大悟:“哦,你说我香薰啊?”
香薰?陈恩生想。他点点头,转身洗漱去。
正吃着早餐。
张生年从房间把用完的香薰拿出来,摆到陈恩生面前。
“是不是这个?”
陈恩生把香薰扒拉过来嗅嗅,说是。放下,又说:“还蛮好闻的。之前怎么没闻到?”
张生年把香薰扔进垃圾桶,“之前用完忘进货了。”
陈恩生定定看着垃圾桶里的香薰,在心里问,原来香薰能把人腌入味吗?
上午的风在时间的推磨下彻底融入了夏天的燥热,明明是软绵绵拂过人的面颊,却给人脸上留下荒谬的亲热。
万子玉:陈同学。
陈恩生手机叮咚一声,只见他的名字,便没有了下文。
他想了想,满脑子都是老黄那句“互帮互助”。
他打字:我想了想,一会你家我家的太麻烦了,你有什么不会的题目直接发我吧。如果你需要,练习册我能推荐你几本。
对面很快:不用啦……
张生年无所事事,弓着腰张开腿坐在板凳上,边逗狗边看电视剧。
陈恩生看他一眼,手机又在震动,低头一看,说:“我朋友约我出去打球。”
张生年刚抵挡住穗谣湿漉漉的舌头,头也没抬:“嗯。”
陈恩生想不到说什么,拿着球就走了。
等他到了球场上,发现他那群龟儿子又带了女生来,一看,他同桌和万子玉。
陈恩生在心里啧一声,发誓要把球打爆那些小子的头。
休息时,那些龟儿子连连喊求饶,殷勤浮夸地捧着陈恩生的手到球场边上喝水,大有皇帝登基的感觉。
万子玉有时候还喊两句他的名字给他加油助威。
陈恩生感觉在太阳的炙烤下,他的脸颊越来越火辣辣,内心里越发害臊起来,他最不喜欢这样,原本打球是几个兄弟之间的事,非要加上几个不会打球的女生在外头看着,又遭罪又无聊。
两场下来陈恩生臭汗淋漓,孙文屁颠屁颠跑过来:“恩生,你脸好红哦……”
“……滚。”
”哇——纯情小陈陈,在线爆粗口——!”那帮男的大喊。
“……”神经病。陈恩生只敢在心里骂,怕嘴上说出来后他们这群人又爽到。
万子玉和小同桌聚在一起,两人窃窃私语,脸上各是不同寻常的笑。
感受到陈恩生的目光,两人动作一致地把手机扣上。
万子玉清清嗓子,说:“陈同学,要毛巾吗?”
身后是一堆流氓哨声。
陈恩生在心里骂了一句,朝那些人瞪了一眼:给老子闭嘴。
他对着万子玉摇摇头。
她也没强求,低头又和小同桌研究起手机来。
陈恩生为了拿水,不得已向她们靠近一步,眼睛不可避免的看见她们两人中间夹着的手机。
即使手机亮度很低,他还是看清了——
青年强势地将男人困在两臂之间,埋头在那人肩上低喃,像是猛兽捕猎前的低吼。
“宝宝。好喜欢你。”
陈恩生刚喝进去的水“噗呲”一下,全喷了出来。
他只恨自己视力太好,没多玩点手机,把自己搞成一千度近视眼。
两个女生一惊,连忙去找毛巾给他擦脸擦衣服。
身后那群男生也呆住,愣愣看陈恩生咳嗽咳到脸发紫。
“我靠,恩生,你没事儿吧?”
迟来的关心让陈恩生无语,但更多的是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
青年,青年也有女青年的意思吧?那……那不就更奇怪了?陈恩生脑子里闪过千万个奇怪的画面。
心里有马在奔跑,它一路向上,跳出陈恩生的嘴。
陈恩生听见自己颤抖沙哑的声音:“两……个男生吗?”
陈恩生的难兄难弟们:“?”
急忙给他擦脸的万子玉一僵,随后涨红了脸,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看到,你看到了啊?”
昂扬在空中的太阳把人的心烤的又干又糊。
万子玉说话磕磕绊绊,根本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
陈恩生脑子嗡嗡作响——那段文字对他的刺激说到底也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的反应。
他除了想到同性居然也可以以外,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人居然是张生年。
这就很扌喿蛋。很不可思议。
陈恩生偏头躲了躲阳光,用咳嗽到嘶哑的声音问:“喜欢一个人,要有什么反应?”
为什么要这么问?陈恩生问自己。
万子玉一顿,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她偷瞄陈恩生一眼,小声嘟囔,“就,心里装着他,就感觉自己莫名其妙的世界,闯进了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总会因为一些小事想起他。因为他的事而开心、悲伤。”
陈恩生没说话。
万子玉顿了顿,居然真的从解答变成了归类总结。她越说越起劲,掰着手指头数起来:“还有啊,会注意到那些细小的小事,并视其为大事。因为他的话夜不能寐,因为他的情绪茶不思……”
陈恩生听不下去了,他现在就要见到张生年,一声谢谢,他冲破风,向着那条回家的道路冲去。
“诶!陈恩生!你球不要啦!?”少年们的声音在后面跟着着风追过来。
万子玉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她心里清楚,自己本就希望不大的爱情,连苗头都没有了。
心里有点小难受。小同桌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万子玉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哭唧唧道:“亲爱的,我真佩服我自己了……一眼就看上的人居然是个gay……”
不知道她喜欢陈恩生的小同桌:“?”
陈恩生什么也听不见,心脏像是被人死死捏住,快要被刨出来一探究竟。
明明是令人最痛不欲生的事,陈恩生却在心里隐隐期待,期待他那颗鲜红跳动似火的心里头,到底有没有装着张生年。
他想要在繁华的街上大喊:放屁放屁放屁!他妈的时间能不能倒流啊!他宁愿渴死在球场!也不看那段话!
张生年听见门关上,把凑过来求摸的小狗的头按下去,跳出电视剧,点开微信。
秦新建不会那么忍气吞声,他找了不少不同号码的人来骚扰张生年。
张生年见着那些人,来一个,他举报一个。说秦文俊的名字已经不管用了——比起儿子、家人,秦新建更爱自己的面子。
张生年揍了他一拳,他便不会让张生年安生。
说来好笑,一旦张生年有了报警的念头,张春娇的消息就会弹出来,为秦新建说好话。
这算是我们心有灵犀吗?妈妈。张生年安慰自己,她不过也是被囚禁在婚姻这金漆鸟笼的其中一只鸟罢了。
两个人跌入水中,淹得久的那个想将刚跌下来的人救上去,可两个人都不会游泳,只能互相鼓励。
岸上的人幸灾乐祸,往水里丢石子,好心的人,则丢馒头。
到头来,刚跌进去的人快要上岸,却被丢东西的人硬生生砸了下去。
原先在水里的那人惊慌失措,也想要救他,不让他的头再被砸出血。
于是。
水里的她去拉要上岸的他。
张生年眼眶酸涩,却也温热,像是错把汽水当眼药水。
滋润的同时也带来无尽的伤害。
思念在心里如同蒸笼里的馒头,越发膨胀了,挤出心脏,才发现是赤热的。
原来。思念是无形的剑。在心里搅成一团乱,又探出断裂的脑袋,说。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让人不知道怎么怪罪。
张生年流泪。他的眼泪好烫,偏偏眼眶还要与他作对。
像一碟干涩的散沙。
张生年起身,僵硬地去寻找一直想要被自己藏起来的思念。
房间的一切被翻了个遍。
张生年找到一本书,很厚,但不是因为书籍原本就厚。
翻看,是两个青涩字迹的对话。
-我还是觉得。爱情不必在让人生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因为许多人没有恋爱,依然好好的。
张生年很清楚自己的字迹,他看见那时候的自己写:我否定!我就没你不行。
回他话的那个人很生气。字迹有些飘逸:你老这样!再我就不理你了!
下面是张生年正儿八经的回复。
-行吧……那你下课要来亲亲我哦。我认为爱是必需品。但不一定是谈恋爱的那个爱。爱分很多种。家人对我们的爱;我们对小猫小狗的爱。可能有些是怜悯,但我都将它们称为——爱。
他又写:而且我不认为爱情是牢笼。人生有很多迫不得已的事。不是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吗?要我讲。围城,是人生。
-不。人生,才是我们最大的围城。
最后那句话的后半句被加粗,明显是被反复描摹过。看字迹。是开头的那个女孩。
张生年的泪滴下去,模糊“爱”这个字。
他呢喃:“徐蕾。我好像……真的被人生这座大城围住了……”
书的最后一面掉出一张照片。
张生年对这本书的结尾最清楚不过。
明明不幸福。可照片上的两个人亲昵地贴在一起。少年最标志性的微笑,洋溢在他们脸上。照片中间,他们牢牢扣住双方的指缝。
张生年脸上还实实在在挂了一个口红印——粉红色的,并不妖艳。瞧得出少女亲吻时的小心翼翼。因为那口红印只薄薄一层。
照片背后张扬的聚集了两个人的名言。张生年的字很飘逸,应了他高中的外号——张飞扬。
女孩明显是模仿他,飞出去的字尾巴并不自然,甚至有意向外拖拽。
落款是两个名字。
张生年。
徐蕾。
徐蕾。
张生年在心里念。
门外敲门声进来。
张生年没动。
半晌,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和少年埋怨沙哑的嗓声。
“我靠大叔,你睡着啦?要不是我记得你奶箱那有备用钥匙,我就进不来了。”
陈恩生见房门大开,穗谣趴在那一动不动。还以为是张生年拉它在那里罚站。
心中悸动,慌张。
因为刚开门没见到张生年,失望。因为没见到张生年,庆幸。
陈恩生小心翼翼伸头进方间看张生年。
没有他预想中那气呼呼的可爱模样,只有一个背影。一个弯了腰的背影。
陈恩生嬉皮笑脸的神色终于收了。
他静悄悄走过去,低头俯视那带上了伤心的发旋。
陈恩生有预感,张生年一定又哭了。
他唤:“哥哥。”
听见吐气的声音,陈恩生见缝插针,卡进张生年与书桌那细小的间隙。
张生年好心地让了点位置。
黄昏的光从他们的缝隙展开,点点昏黄染上陈恩生的手指,像是牛郎与织女的天河。
陈恩生微微弯腰,试图离张生年更近。将手指从光中抽出,他要去擦拭张生年的眼泪。
张生年避开,使陈恩生眼波一动,看见他手上捏着的照片。
陈恩生瞳孔收缩,声音的沙哑带上颤抖,“哥?”
张生年吸吸鼻子,抖着嗓子,再不见平日的懒散与挑逗。
“我没事。”言毕,他举起胳膊去抵挡陈恩生的手。
陈恩生没说话,垂下的头发遮住他的眼眸,更看不见他的神情。
在寂静的空间中。
陈恩生沉默着,抱起还在原地没动的穗谣走出卧室。
时间一分一秒从指尖上施施然流淌而过。
陈恩生看着墙上钟表的指针,对准了六这个数字。
他忍不住起身,再无法忍住不去和张生年说话。
他承认。他很煎熬,不只是想问清楚那张照片的由来,更是他从没和张生年无言这么久。
房门被啪的一声打开,客厅的光延进卧室的同时,陈恩生用力按下开关。
房间的光让张生年睁不开眼,也让陈恩生有些恍惚。
“哥哥。吃饭。我好饿。”
陈恩生惊觉,原来他嗓子这么哑了。
“嗯。”张生年慢悠悠回答他,终于有了点平时悠闲的样子。
……原来,他们的嗓子都这么沙哑。
又是一阵沉默无言。
陈恩生吃得很快,他代替张生年为穗谣倒了狗粮。又在张生年吃完的一瞬间,替他收拾碗筷。
即使张生年上前想要把碗从他手里拿过来,用了不少力气都无济于事。
“哥……”陈恩生刚想要问照片。即使他知道这不妥。
但好奇心好快使他窒息而亡。
张生年嗯了一声。
陈恩生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的事而开心、悲伤。”
万子玉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陈恩生又有勇气了,他深吸一口气问:“那张照片上的女生是你女朋友吗?”他没想到过自己会一口气说完,没有任何停顿。
可现在,他的心慌像返潮似的,浪花愈发强烈。
张生年像是早有预料,答:“不算。应该是前女友……”
他想说是。这是他的私心。可从长来讲。万一徐蕾有其他人陪在身边了呢?
这算不算是他的造谣?
张生年在心里自嘲,这些话,可能都不一定能传到徐蕾耳朵里。
陈恩生眼睛一亮,又瞄见张生年落寞的眼神,心情又低沉下去,他说:“哦,那……那你这算是早恋吧?”
张生年忽然笑了。这么纯情呐。他在心里说。
说出口的声音又变成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样子,“哟,发现我是不良少年的证据了。”
感受到气氛突然活跃起来的陈恩生一愣,也跟着笑了。
陈恩生先去洗澡,一上午的腻汗终于洗干净,刚穿好衣服的陈恩生闻闻自己的衣摆,发现自己的味道别提多齁人了……
难怪张生年让他走开……
是他的话一定会把人掀开。
陈恩生涨红脸,在心里骂了一声,发誓自己再也不要去打球了。
张生年洗完澡时进入房间没穿上衣,就一条灰色裤衩在身。
陈恩生大叫一声:“你怎么不穿衣服!”
张生年奇怪看他一眼:“忘拿了。”说罢又觉得好笑,刚拿起衣服的手一停,回身来逗他,“怎么?哥有的你没有?”
陈恩生拿枕头砸他,声音更大了:“穿!衣!服!”
张生年撇撇嘴扭头,错过少年嫣红的双颊。
陈恩生说是让张生年穿衣服,眼睛却诚实地黏在张生年后背。
张生年一定健过身。陈恩生在心里忿忿。
忽然。
他定睛往张生年右边后腰一瞧——那是个纹身。
一朵水仙花。
水仙花努力向上昂头,只看见白皙的花瓣,不见黄澄澄的花蕊,又一圈虚虚的线条缠着它,像是荆棘。
原来张生年还有纹身吗?陈恩生想。一时间,各种想法蜂拥而至——
不痛吗?
什么时候纹的?
纹身师的手按在腰上不痒吗?
“会注意到那些细小的小事,并视其为大事。”
万子玉的声音不适宜地闯进来。
陈恩生感觉自己脖子好烫。
他喊张生年的名字。
“你有纹身?”
张生年刚把衣服套上去,闻言,拉下衣摆的手停下,他也不转头:“哟,我是不良少年的证据又增加了。”
“小警察。”
他利落地拉下衣摆,大大方方调戏道。
陈恩生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只恨被褥上也满是乌木的味道,他嗓子莫名干涩,还偏要嘴硬说:“抓的就是你这种不良少年。”
张生年轻笑的声音在头顶传来,陈恩生把自己的脑袋往被子里一藏再藏。
……讨厌乌木。陈恩生想。
等灯光暗下来。夜的模样彻底显露出来。
陈恩生脑子满是那句:
“小警察。”
万子玉的声音又来:“因为他的话夜不能寐……”
还有那段……
靠靠靠!陈恩生真想要时光倒流!
他宁愿自己今天睡到天昏地暗,脖颈发酸。
他都不要醒来经历这一切。
所以。
时光倒流的法术是什么啊!
陈恩生在心里哀嚎。
纯情小陈发送!
第16章 原来是喜欢(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