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陈恩生从何姨的房间里出来，手上端着没吃完的果盘，虽然他在张生年那里吃了点东西，回来后也吃了不少，但饥饿感依旧缠身。

水果无法填满肚子，陈恩生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愿意再出去，看着没有任何零食的房间，以及随处可见的习题，陈恩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害怕。

他从来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骄子，在充满竞争的环境中心惊胆战是常事。只能将自己的努力扩大扩大再扩大，原本目标的高中也在其中变了质。

与其说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毋宁说是为了那些天方夜谭的幻想。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要抛开这实实在在的饥饿感。

客厅的灯关着，窗户也是。雨声被严实地关在外面，不再是张生年那的惊天动地。陈恩生摸出手机，看着他们的消息停留在下午，几个小时滑溜溜路过。

他试探着发了个句号，张生年那边很快回复了个问号。

他撒谎：发错了。

大叔：好好刷题。

陈恩生不满意张生年的回复，继续“打扰”：我好饿，家里没零嘴。

很快接上：［呜呜呜JPG.］

殊不知另一边的张生年也是如此。

张生年在电脑前准备打上一个句号，一桶泡面在他手边，面早就凉了不好吃了，张生年嗦了两口。

然后没吃完的泡面出现在了垃圾桶里，和那些新产生的烟条一起。

手机忽然震动两声，嗡嗡的声响打断了张生年要将句号改成逗号的想法，他下意识想骂人，却又烦躁地闭上了嘴，心里也什么想法都没有。

他简单回复陈恩生的消息，敷衍的意味从屏幕中溢出来。

张生年盯着备注上“陈恩生”三个字，而后快速改成了“小狗”两个字，他对于这个备注显然更满意。

几乎是同时，陈恩生又弹出两条消息，小狗哭哭的表情包让张生年想起了今天下午蜷缩在门口的“小狗”，他笑了起来，耳边尽是自己畅快的笑声。

他半玩笑半认真发送消息。

-来我家吃面？

小狗：可以？

下面接着一个小狗一蹦一跳的表情包。

张生年看着小狗发小狗，也不知道陈恩生要是知道了备注会不会揍他。

他从书桌椅上下来，腰酸背痛的感觉这下真切的体会到，他伸展身体，很快来到厨房。

看着冰箱里为数不多的食材，他在心里默默估摸着，做一碗半是够的，况且他现在也不是很饿，都给陈恩生吃不是问题。

这也是他不想让陈恩生来的原因之一，他不喜欢买菜……换个说法，不喜欢出门。

为了以防因为陈恩生吃的太香自己饥肠辘辘，他决定给自己另煮一碗汤。

陈恩生看张生年没再回复自己的消息，确定张生年默认后，快速换一套衣服，出了门，看见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暖黄的灯，四周昏暗却温馨，窗外雨水顺着窗户滑下，瀑布施施然在此出现。

他打开连接楼道的门口，准备好接受黑漆漆的洗礼，却看见对门早已敞开大门，明亮的光从里面溢出来，像河水一样缓慢前进要到自己的脚边。

陈恩生呆呆看着对面那明光愣了几秒，很快移动脚步跳进了光里。

黑暗被门隔绝在外。

张生年听见门关的声音，手上筷子依旧在面里搅动，另一只手撑在灶台上，锅里面条翻滚，带着调料的香味。

陈恩生快步走过去，越过张生年的肩膀看锅里的面——金灿灿的蛋液将面条包裹，火腿肠零碎的混进面条当中，还有开胃的榨菜跟着生菜被藏在面底下。

陈恩生抿嘴看着，直到热气让他脸上蒙起薄薄的细汗才离去，自在地坐在沙发上。

陈恩生一直都没有仔细看过张生年家的客厅，一般他都待在张生年的房间，现在看来，张生年的房间是这房子里最温馨的地方了。

他随手拿起电视遥控器，电视里播放着新闻，他调了几次都没有看见自己想看到的节目，最后又调回了刚开始的频道，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嗓音播报着最新的报道。

陈恩生无心去听，转眼余光瞧见张生年，他不禁被吸引过去。

张生年简单的居家服被盖在灰色围裙下，袒露在外的双臂清晰可见血管的纹路。

他的左手戴着一串朱砂，其中混杂着颜色不均的石头，朱砂深红，带着细闪。

陈恩生眯起眼盯着，那朱砂只有两颗刻了字，刻痕是更深的红色，旁边石头上也有字，但都看不清。

右手又是一串绿檀。

这令陈恩生想起了下午那个好闻的拥抱，檀香味确实是从他的颈脖出蔓延到他的鼻腔中，带着乌木的味道一直冲向他的鼻尖，那那一闪而逝的果香也就是香水了。

陈恩生盯着那两串珠子心说：红配绿，赛狗屁。

收回视线，他将自己脖间的黑绳更深地藏进了衣领。

面条被放在餐桌上，发出声响。

张生年放好筷子，低头用围裙擦拭着指尖，“面好了！”

抬眼看去，陈恩生东倒西歪地倒在沙发上，头面朝着自己的方向，下巴抬起，陈恩生倒着看自己，嘴角咧开，露出白色的牙齿，他笑嘻嘻：“谢谢大叔啦。”

小麦色的肤色这时候在灯光下也开始变得白皙。

张生年想，他这灯，算是买对了。

两人坐在一起，当手臂靠在一起时，肤色差才显现出来，他病态的白在陈恩生的照映下更加没有了血色，几乎白的可怕。

张生年默默离陈恩生远了些。

陈恩生瞟到张生年碗里红彤彤的液体，好奇道：“你吃的什么？”

张生年头也不抬：“番茄汤。”

陈恩生继续埋头吃面。

两个人吃东西基本上不发出声音，一时间又变得安静。

陈恩生吃完面后把碗洗了，水渍还在手上。

他甩甩手又坐回椅子上，看张生年喝番茄汤。

张生年瞥他一眼，“干什么？”

“……帮你洗碗。”

张生年终于喝完最后一口汤，他抽出一张纸擦嘴，含糊道：“不用，你如果想的话就再坐一会儿，回去吧。”

陈恩生不明白为什么每说两句话就让他回去，顿时不高兴了。

他低头斜视张生年，浅色的瞳孔中有了埋怨。

张生年看见他的眼神，眼眸里有零星笑意：“你这是什么表情？怪乖的。”

陈恩生迅速将表情收起，端正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机，和陈母发消息说明他不在家。

陈母直接打电话过来。

陈恩生有些手忙脚乱，不自在的感觉更甚。

张生年识相着没作声，起身去阳台抽烟。

“妈？”陈恩生问。

陈母语速很快：“我和小姐妹聚会，可能不回去了。”

陈恩生感到不可思议：“不是……这下雨天……”

嘟——

电话被挂断了，一共十秒不到。

陈恩生：“……”

行吧，您开心就好呢……

陈恩生开始寻找张生年的身影，阳台飘出的白色烟雾让他找到了方向。

他悄悄打开隔开客厅与阳台的门。

张生年捏着烟，听见背后的声响没准备回头，他用力捏开那颗青色的圆珠，薄荷的味道直冲头骨，张生年这才有了清醒的味道，口内荡着薄荷气息。

烟雾逐渐淡淡，直到被风吹散，这烟也算是尽了头。

陈恩生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但烟味也让他咳嗽，“这是什么烟？还有薄荷味道？”

“小孩子不能抽烟。”张生年没看他，也没回答问题，只抬头看夜空。

陈恩生啧一声，烦道：“我不抽。我不喜欢烟味。”

“爆珠。”沉沉的嗓音响起，尾音又疲惫的下降。

陈恩生还是没有听懂，也不愿再问，毕竟这会显得他什么都不懂。

说实话，陈恩生有些意外——张生年长得蛮乖的，虽然荷尔蒙爆棚男人的迹象已经出现，可他良好的修养以及少年气息的外貌，让人第一眼就感觉是个乖乖偏成熟的学生。

抽烟喝酒什么的让人感觉不会和他牵扯到一块。

在心底感叹完人不可貌相，陈恩生将陈母那通电话告诉张生年。

张生年听完后说：“那你带了钥匙没有？”

陈恩生本想信誓旦旦说是，但手一摸口袋，手一滑——完了，真没带。

看着陈恩生愣神的表情，张生年笑着叹了口气，眉眼弯起来。

陈恩生也开始笑，梨涡浅笑，睫毛堆积到一块，整个人都靠在门上，通透的门倒映出他的背影，脸模糊不清，可模糊的轮廓足以证明少年优越的外貌。

“那意思你回不去了？明天你上学怎么办？”张生年正经。

陈恩生无所谓，“笔可以借同学的，书我都放在学校，在家里都有教辅什么的。”

张生年耸耸肩，没再说话，感觉自己身上烟味散开的差不多了，他打开门走出去，进到自己房间将一张被褥铺在地上，又接二连三拿出枕头和毯子。

陈恩生看着他的动作，感到不可思议：“你家没有其他能睡人的地方？”

张生年看他：“有，如果你愿意和马桶睡一起的话。”

“……那你以后万一有女朋友怎么办？”

张生年感觉陈恩生的想法很奇特，头也不回，继续整理地铺：“不找。”说罢他直起腰，看着陈恩生的眼神里带着无语。

更无语的陈恩生：“……”

“不然我睡沙发吧。”

“沙发很窄，人会翻下来。”

“……”

“你就睡我床底下又怎样？我半夜又不上厕所。”

张生年先去洗澡，洗完后紧接着陈恩生——陈恩生没带衣服，也不可能穿沾染过腻汗的衣服，所以张生年大发慈悲“赏赐”给他一件没穿过的新睡衣。

陈恩生洗完澡进房间，毫不拘谨地倒在地上的被褥中，张生年看他这样不禁调侃：“你还真是舒坦。”

说罢，他拿出一张写满了题目的纸，朝陈恩生扬扬下巴：“时间还早，写题。”

陈恩生迅速爬起来，一步作两步过来，张生年给他让位，自己去客厅里切水果了。

陈恩生草稿纸用了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却有序的从上到下排列着，张生年桌上瞬间变得杂乱起来，到处的A4纸让那鲜艳的水果衬得更加明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

水果差不多吃完了，只剩下几颗暗紫的葡萄和剥好了的橘子，饱满的汁水封存在里面，快要炸裂开来。

随着按动笔的一声声响，轻松彻底畅游在房间内。

他吃掉最后的橘子，汁水湿润了他的嘴唇，陈恩生满足地闭上眼睛，喉间一滑，他的头向后仰去，眼里满是星辰和太阳。

“写完了就去洗手，洗完手就睡觉。”张生年在键盘上敲打，多按的是删除键，屏幕的光倒在他漆黑一团的瞳孔里，除了圆润的一点光亮，什么也没有，仔细看什么也没倒映。

陈恩生一下子坐端正，感觉雪花屏在自己脑子里播放，等到雪花屏消失，他才去洗手。

张生年洗澡前只带着一条串进浴室，洗澡后带着一条串出浴室，现在要睡觉，他准备将檀珠摘下来，他先是将檀珠凑到鼻尖，贪恋了一会儿才放下，手指磨蹭着雕刻的地方，木质手串握在手里很舒服——张生年这么觉得。

陈恩生带上房间的门，张生年已经放下檀珠，正将朱砂往手上戴。

啪哒一声，接二连三又是无数啪哒声——朱砂散开了，滚动着寻找新家。

两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到翻天覆地的跳动停止，他们才蹲下身去捡那些珠子。

陈恩生皱眉不满：“我去，你手劲也太大了吧，本来都要睡觉了……”

张生年一怔，呆楞地看着自己戴手串的那只手的手掌心，左手握着遗漏珠子没动，指甲用力嵌进肉里，却没有痛感。

陈恩生捡起掉落在地的绳子，抬头要将珠子交给张生年，看张生年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道歉：“不是，对不起。这根绳子太旧了，即使你不动也会断的，对不起，我的错。”他没有哄张生年，他手里的那根绳子确实很旧了，岁月的磨砺清晰可见。

即使今天不断，明天也说不定。

“对不起。”陈恩生又说。

张生年知道这串朱砂在自己这里算是老朋友了，也明白绳子迟早会断，珠子也迟早要少掉几颗的。

张生年陡然低下头翻动着手心的珠子。

陈恩生还以为他是在清点珠子的数量，伸出他自己的手：“我这里还有……”

“给你。”张生年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两人同时伸出手，声音也是。

陈恩生没反应过来，举着的手没动：“什么？”

张生年冷淡又认真，“平安。”

陈恩生被他简洁的句子绕进圈圈里，依旧糊涂：“什么‘平安’？”

张生年不想再重复了，他有些暴躁，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看、我、手、心！”

陈恩生的手举酸了，放下手俯下身，抬头的一瞬间跟着朱砂的石头也被送到眼前，鼻尖差点和张生年的手心触碰——那是两颗被雕刻过的珠子，珠子拼凑在一起形成“平安”这个词语。

他接过珠子道谢，没问张生年为什么给他。

捏住它们，触感像是玉。

和脖子上的一样。

张生年接过所有珠子，除去刚才那两颗，还少了两颗，刚好是“幸福”的两颗。

既然自己没有了“幸福”，那么“平安”也确实该给幸福的人了。

见张生年迟迟没有站起来，依旧跪在地上，陈恩生蹙眉询问：“怎么了？珠子少了？”

张生年撒谎说没有。

“睡觉。”

灯被关上了，那两颗“平安”的玉珠被关在一个红色丝绒盒子里，和陈恩生一同睡在地铺上。

张生年紧握着手指，闭上眼回忆着朱砂鲜红的模样。

两人都陷入沉睡。

清晨的阳光拂过酣睡的眼睑。

陈恩生醒来，感觉自己胸口有些沉重，拿起来一看是一套衣服，看起来和自己的校服很像，想都不想就知道是谁放的。

陈恩生没换衣服径直走出房间，看见穿戴整齐正在吃早餐的张生年，他睡眼惺忪，含糊着说了声早。

洗漱完后陈恩生开始吃早饭，张生年则是抱起他的电脑又开始敲敲打打，两个人面对面，却都看不见对方的脸。

陈恩生边吃边说，声音因为食物的堆积而口齿不清：“我一会儿回家换校服……”话还没说完，陈恩生被呛到，咳嗽两声便不说话了。

键盘声停下，张生年微微探出半边脸：“你妈妈还没回来，我刚下楼抛垃圾顺带敲了你家的门，没人答应。”

陈恩生点点头擦干净嘴巴，拿着张生年的衣服去了卫生间，装有“平安”的小盒子被他捏在手里，他靠在水池边看着那两颗玉珠。

珠子圆润且红彤，字是金豆大小，却很清晰。陈恩生将“大金豆”塞进衣服口袋。

和张生年道别后去了学校。

虽然心态紧张，但陈恩生的成绩不错，至少没落下过前一百，高中是一定有的，况且他最近的成绩一次比一次高。

老师也因为这个对他没穿校服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口头上进行教育。

同学们对于他收到“批评”很惊讶，陈恩生不以为然，忽视掉那些窃窃私语，过完他平常的校园生活。

在晚自习写完英语抄写，他的作业差不多都写完了，只剩下背书。

简单看了两遍，陈恩生就随着下课铃声伴着黄昏走上回家的道路。

他在分岔路口并没有选择回家的路，而是来到一家串珠子的店铺前，胖实的老板娘吃着蛋炒饭，看见陈恩生连忙用袖子擦干净嘴巴。

陈恩生将脖子上那条玉坠解下来，又拿出两颗“大金豆”。

“把它们串到一起，用黑绳子。玉坠大概在心口位置。”陈恩生比划。

老板娘仔细打量着玉坠和玉珠——陈恩生的坠子颜色很淡，玉珠很深。且这配色在一块就是“红配绿，赛狗屁”。

便朝他确认：“小帅哥，这些穿到一起可不大协调。”

陈恩生执着：“嗯。黑绳子。”

老板娘：“……”沉默中她的动作很快。

玉坠很快回到陈恩生手里，老板娘夸奖道：“这坠子好哇！玉石竹节，节节升高！有福呀。”

陈恩生付完钱淡淡微笑，算是回应。

玉石竹节在黄昏下闪着金黄的光，夕阳穿过绿色的玉块，在陈恩生手上映出大海的纹路，平安两个字也沾上了阳光的温暖。

浅绿的玉坠和深红的玉珠——陈恩生觉得老板娘说得不对，这明明就很好看。

陈恩生边走，边将坠子带回脖子，冰凉的触感集中在心口。

没带好，玉坠又荡出衣领。感受细小的幅度，玉坠像是享受着阳光，享受着绳子的摩擦，也享受着那平安珠亲昵的触碰。

两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