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是一道长长的楼梯，她踏出左脚，再伸出右脚，左右脚不断交替着，一步紧接着下一步。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重复这个动作多少遍了，但楼梯好像一直没有尽头，她转身向后看去，楼梯在她的脚下一直无限地延伸，慢慢变成一条线直至成为一个点消失在远处。就在这时，脚下的楼梯突然开始坍塌，她来不及思考，只能拼命往上跑。身后的台阶不停地往下坠落，她一边往上跑一边朝前看，没多久前面出现了一道门，她立刻跑过去抓住门把手，往下一压，门开了，她一脚跨进去关上了门。屋子里没有光一片黑暗，周围十分安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她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见，有微弱的亮光从身后照过来，她看到两只从来没见过的虫子扇着翅膀正上下飞舞，随着它们扇动翅膀身上正撒下一些粉末，那些粉末带着光把周围都照亮了。虫子飞到前面停住在一个地方，借着光她看见一个人正背对着自己，她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对方缓缓转过身，手里正握着一把刀，鲜血顺着刀尖往下流，她又继续朝前走了一步，这才看清那张脸竟然就是她自己。

齐悦猛然睁开眼，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自从那天警察来找过自己以后就又开始每天都做梦。手机振动的声音传来，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坐起来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姐，我是玉婷。”

听到这个名字，齐悦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张圆圆的，青春而稚嫩的脸庞，骄傲而得意地对着自己说：“这些都是我的。”

齐悦让拿着手机的那只手远离自己的身体，清了一下嗓子，然后听筒贴着耳朵嘴里说道：“好久不见。”

“我不知道你已经出狱了，你还好吗？”

齐悦淡淡地回答：“挺好的。”

“你的身体还好吗……我是说你的腿。”

“嗯。”

对方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挂掉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个警察打电话给我问了当年爸爸那件事。”

“知道了。”齐悦并不意外，这是她早就料想到的。

“他还问到了当年你受伤之后总是来家里看望你的那位女老师，你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齐悦知道警察迟早也会查到这些的。

“其实，我之前好几次想去监狱看你，但你不同意见我。我想你肯定还在因为以前那些事情而怨恨我和爸爸，所以我一直都想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当你差点被人杀死，昏迷以后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残废，想要报警的时候，才发现你的继父早就已经和对方达成和解，还让自己的妹妹代替你去签名按手印。然而又当你以为和解费是为了给你治疗腿的时候，医院却通知你再不缴费就要停药了，原来你从一开始就被丢在医院没人管。当你经历这些以后你会怎么想？”齐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所以后面爸爸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毕竟我们俩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俩所拥有的最亲的血缘关系就只剩下彼此了。”

“你不必向我道歉，更加不必替那个人向我道歉，我不会怨恨你，我也不需要去原谅你。你所谓的血缘对我来说本就不值一提，而强行用血缘捆绑在一起的亲情不要也罢。”

“那你的腿，一个人怎么生活呢？我可以照顾你。”

“不用了。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日记本的事情，实在是对不起。”

齐悦没有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多保重，再见。”然后挂断了电话。

齐悦知道，自己和这个人是不会再见的。

齐悦站在窗户边向外望去，天空中正飘着濛濛细雨，湿漉漉的马路上行人和车辆穿来穿去，汽车的鸣笛声、轨道的穿行声、人们的话语声……各种声音喧闹而嘈杂，她关上窗户，房间里恢复安静，所有的声音被阻挡在窗外。她想起两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这间屋子的场景，原木色的家具，棕色的沙发，沙发上摆着一只哆啦A梦，圆圆的脑袋圆圆的手……这些都是自己曾经随口提到过的东西。

“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和我一起生活吧。”她听到杜晓这样说。然后每天早上齐悦和杜晓便一起在家吃完早餐再一起出门，杜晓在忙的时候齐悦便在店里等她，晚上再一起回家，那段日子齐悦很开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地生活了，直到谢聪的再次出现。齐悦最开始没有认出谢聪，只是看到这个人自己内心就有些惧怕，直到对方找杜晓拿到钱出门的时候齐悦才猛然想起来，十二年前的所有记忆都鲜明地回到自己的脑海中。

那天齐悦在上学的路上碰到一个男孩，他告诉齐悦自己着急出门但妹妹上学没人送，问齐悦能不能顺便帮他把妹妹送到幼儿园，他所说的幼儿园就在齐悦学校的旁边。男孩带着齐悦到家里接他的妹妹，上楼的时候齐悦并没有怀疑，等到走到七楼，对方开门的时候她才觉得不对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孩一把推进屋里反锁上了门。被推倒在地的齐悦看到客厅和普通的出租屋并无区别，她连忙爬起来朝门口跑去，一只手臂从身后伸过来箍住她的脖子，她整个人被拖到了另外一个房间扔在地上。齐悦感觉自己的后脑勺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下，脑子里嗡嗡地，但此刻她已经顾不上这些只得挣扎着站起来。房间里除了两张长形桌什么也没有，一张桌子空着，另外一张桌子上摆放着各种工具，麻绳、锯子、榔头……还有很多齐悦认不出来的工具。

男孩站在门口从容地反锁了房间门，然后转过身看着齐悦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不要怕，我是来帮你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想死。”

齐悦随手抓起桌上的榔头朝男孩扔去，但只扔到男孩的脚边，男孩蹲下来捡起榔头拿在手朝齐悦走过来。

“你不是一直觉得活着没意思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你，你的父母死了，你的继父只偏爱那个妹妹，没有人问你饿不饿冷不冷，没有人在等你回家，甚至今天你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知道你不敢去死，那就让我来替你做个好事吧。”他一边继续狰狞地笑着一边向齐悦靠近。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逃！”齐悦只有这一个想法，她退到墙根处，然后又绕回到门边，她飞速地转动门把手，然而那人紧追不放，举起榔头一锤对着齐悦的手便砸过来，门把手掉在了地上。齐悦尖叫着迅速往窗边跑去，她用手一拉窗户打开了，并没有上锁，于是她把手伸出窗外不停地摇晃，嘴里拼命喊着：“救命啊！救命！”

那人快步走到齐悦身后，一把抓住她的衣服往后扯，齐悦又被拉坐在地上，她双手往后撑在地上抬起腿使劲朝那人蹬去，那人也一下子坐在地上，趁着这个时候，齐悦奋力从地上爬起来跃过窗户翻了出去。外墙离窗户下缘大概一米的地方有一条脚掌宽的横梁，齐悦贴着墙站在那里，双手紧紧抓住窗户边缘。

“你可真是……一点都不乖呢。”那人走到窗边看着齐悦，“你不是不想活了吗？为什么又不愿意去死？”

齐悦只觉得恐惧，紧绷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她不停地呼救，但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看到那人举起手中的榔头对准自己砸过来，然后她意识到自己松开了双手，身体正往下掉。“谁能来救救我？”那一刻齐悦听见自己在心里大声地呼喊。

醒来之后齐悦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睡得全身都十分疼痛，她想要坐起来，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连接着各种仪器，连翻身都没法进行。

“你醒啦。”伴随着声音，齐悦看到杜晓走进来坐在床边。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杜晓在医院陪着她，然后齐悦告诉杜晓，她要报警。然而警察来到医院同时也带来了一张和解书，右下角的落款上自己的名字和红色的手指印赫然在列，警察告诉她继父刘海波已经代替她和解了，并且委婉地劝说自己治疗还需要很大一笔费用。警察离开以后，医院的催款单又来了，齐悦已经忘记那段时间自己的心情到底如何，她只是记得躺在床上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那句呼喊：“谁能来救救我？”

没过多久，医院不再来催缴，杜晓告诉她，一切都解决了，以后腿也可以想办法治疗好。出院的那天，齐悦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屋子，继父和妹妹早已不知去向，从此以后她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她不再去学校，也不再出门，更不见任何人，除了杜晓。那件事以后齐悦常常做噩梦，总是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马上要掉下去，经常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杜晓告诉她等到她念完初中两人就去另外一个城市，那个城市有一家专门做假肢的康复机构，可以根据每个人的特殊情况量身定做最适合的假肢。杜晓说她一定会想办法让齐悦能够重新站起来走路。

杜晓每天都会来齐悦家里，有时候一早就来，有时候到深夜才出现，但无论什么时候来她一定会把每一门学科当天的内容给齐悦讲完才离开，学校每次考试的试卷她也会掐着时间让齐悦做，答完以后再送回学校让老师批改，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说服学校保留了齐悦的学籍。

齐悦心里的那句求救似乎有了回应，虽然她依旧不愿意去学校，不愿意出门，但是她开始期待每一天的天亮，期待每一天的敲门声，她把这一切都写进了一个蓝色封皮的本子里，静静等待着和杜晓一起离开这个地方的那一天。

然而那一天最终也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