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文苑看着李思正的马车渐远，陡然生出一丝不安来。
此前通过齐延纪的讲述，她大概明白了现在的朝堂是怎样的局势。
先帝在位时，将绝对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作为太子的黎元谨在朝中势力单薄，杨宗道是他在外廷最信任、最重视的人。因为在先帝用人不淑的情况下，杨宗道这样的忠智之臣是他最好的选择。
黎元谨对朝臣的任用多有不满，此前碍于自己的太子身份无法作为，而今碍于先帝的名义，无法大刀阔斧革职查办先帝旧臣。
既能让朝臣无从反驳任免结果，又能妥当处置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尴尬关系，需要的便是顾知庭这样敢于直谏的人。户部和兵部多名官员被牵涉入贪墨案，皇帝借此择选自己满意的人填补职位的空缺，凭借着这样循序渐进的办法打造真正属于他的朝堂。
如齐延纪所言，被免职的官员不过都是贪财的泛泛之辈，作为工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李子璆才是先帝旧臣里的关键势力。
先帝对朝臣的要求不高，只要不触及他的利益，他可以放任朝臣做任何事。在这样的国君手下供职，难免会倨傲而不自知——李子璆便是这样的人。他的权势居于皇权之下，却不是一个愿意俯首臣服的人，所以皇帝现在唯一忌惮的人，大概就是他了。杨宗道是皇帝的心腹，李子璆是先帝的旧臣，他们是朝堂中最明显的两方党派。如果将来黎文苑必须要卷入这场纷争，她会毫不犹豫选择杨宗道的阵营。原因无他——父皇的对立面是谁，她的对立面便是谁。
思想间，马车抵达壹书堂。
壹书堂门前人头攒动，貌似是来此凑热闹的陌生人。
“欸！会元来了！会元来了！”有人看到在马车内探头的黎文苑。
黎文苑尴尬一笑，一面整理衣襟，一面下车，“想不到大家这么快就知道了。”
拥挤人群瞬时簇拥着来到黎文苑身边，大家七嘴八舌问黎文苑各种事情。
“黎公子，你的家乡在池州是吧？我与你是同乡，要不改日你来我家中坐坐？”
“黎公子是不是未曾婚配？我家小女与你年纪相仿，你们或许可以见上一面，没准说话投机呢。”
“黎公子不愧是张先生的学生，且不说脾性沉稳，还懂得第一时间来此感谢恩师，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黎公子你家住何处？我近来收到了一副名家字帖，我觉得很适合你这样的才子，不如我这就给你送过去？”
……
询问的人实在太多，黎文苑做不到一一回答，最后还是裴越的大嗓门替她解围：“各位莫急！我家少爷还有要事要同张先生商量，烦请各位想让我家少爷进去。”
黎文苑满意的看了裴越一眼，暗道他扯谎的本事越来越熟练了。
这番措辞又怎好教人生疑？大家纷纷表示理解黎文苑成为会元会有些许忙碌，各自又言语几句后也便离开了这个热闹地。
本以为解决了此事就能安心去见张经顺，却不想又有一人的声音打断黎文苑迈入壹书堂的脚步。
少年拱手施礼：“黎公子，我家大人听闻你得了会试第一，想请你到府上坐坐。”黎文苑认出他就是适才劝李思正回家的家仆，而他所说的大人，自然就是李子璆了。
真是越顾忌什么越来什么，黎文苑心想，尽管她有意与李思正保持适当距离，不曾想自己还忽略了李子璆这一号人物。横竖这父子俩将来都是她的同僚，她见招拆招好了。李子璆比她年长许多，能说的话题应该不多，没准过去问会儿话就能离开了。
一到李府，黎文苑便发现自己的想法还是稍显天真了些。
李子璆比黎文苑想象中更为和善，两人一见面，他就如普通长辈般嘘寒问暖，没有要急于提起自己目的的意思。
“允谦一直是个寡言的孩子，他的朋友也不多，日后你们一同入仕，我希望你能多照拂照拂他。”李子璆用慈爱的目光看着黎文苑。他在宦海沉浮近三十载，儿子入仕又怎需要黎文苑照拂，在黎文苑看来，这不过是在试探她的态度。
他们二人在堂屋叙谈，话题的主角李思正却不曾露面。
“伯父言重了，我和李兄之间应该是互帮互助，或许不太需要我照拂他。”黎文苑浅笑回应。
“你这话说的不对，这次会试他就排在你后头，可不就是需要你偶尔为他解疑嘛。”
“伯父您可别拿我说笑了，李兄和我一样都是第一次参加会试，他能得此成绩，就说明才学与我不相上下。”在来之前，黎文苑就从裴越处得知了李思正的成绩——第二名。
“景渊啊，你还是太过谦虚了。”李子璆道：“不过你说的对，允谦打小就聪明，常常整日待在书房里自己看书，我还从未担心过他课业的事。”
总算把话题从她身上引开了，黎文苑继续趁热打铁，“想必这就是李兄甚少与人接触的原因吧？他这是把书卷当作自己朋友了。”
李子璆的眸中倏然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很快隐于平静眼波中，黎文苑暗觉他们父子之间尽是陌生和疏离，总之从目前看来，谈不上亲近。
“你虽与他相识不久，却很懂他。”李子璆对她颇为赞赏。
“我只是感同身受，”黎文苑略一思索，“我在池州时也是常常与书卷作伴，和李兄一样，鲜少与人交往。”
“难怪允谦会与你结识，他定是瞧出了你与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李子璆兀自下了一个结论。
话题到此处，气氛轻松，黎文苑没有反驳他的话，而是顺势问道：“伯父，李兄是又出去了么？”照理说家中来客是自己的朋友，李思正应该出来相迎才是。
李子璆脸上的笑意稍减，却不对黎文苑有所隐瞒：“他一个人在书房待着。”
默了默，他又道：“你若是想见他，我让下人带你去。”
得了李子璆的准许，黎文苑不费气力就远离了他原设的圈套。在会试放榜的当口，他直截了当邀她前来，目的不言而喻——想拉拢她。黎文苑真不知他这样公然党争的用意是什么，是嫌皇帝还不够顾忌他么？况且她还未真正入仕，他这么着急拉拢她一个小卒做甚。
当然，她更希望这是自己的无益之想，也许李子璆只是单纯想要结识她呢？齐延纪说过李子璆在京中是仅次于林珣的好人缘，他善结人缘是众人皆知的事。
比起李子璆的不明态度，黎文苑反倒更为好奇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因李夫人早年去世，李子璆此后不曾再纳妾娶妻，黎文苑行至李思正书房时，也未曾看到其他女眷，与此同时，黎文苑还观察到，他们的家仆也很少。这样的场景与她想象中的权臣形象大相径庭。
“李兄。”黎文苑朝在临摹字帖的李思正打招呼。
“他这么快就放了你？”李思正的语气隐含对李子璆的厌恶。
黎文苑可不敢在主人家里说主人的坏话，笑道：“伯父刚刚与我聊到了你，他说你在书房，我就顺便过来看看你。”
李思正搁笔，邀黎文苑落座，道：“对不起，我害你还要特意来这里应付他。”
黎文苑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心想这么简单的事，还不至于伤害到她什么吧？
“李兄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没什么好抱歉的，我是晚辈，长辈要见我，我自然是要来的。”
“你快回去吧，你不是还没见你老师么？”李思正晦暗的眼眸微微闪烁。
……
从李府出来，夜色已经转浓。
来之前黎文苑交代了门房，明日再去见张经顺。眼下她无意回家，而是想到了另一个去处。
“又到了你练武的时间吧，走，我们一起去顾府。”黎文苑道。
“要不今天先别去了吧，我有点累……”裴越挠了挠头。起初想练武只是出于好奇，近来凌陟对他的要求越来越严苛，他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凌陟的训练。
“不可以。”黎文苑忽视裴越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
顾府的门房已然默认裴越是他家少爷的熟识，裴越黎文苑不必等门房通报便顺利进了顾府。
这里是一座四进四出的宅邸，院内一片灯火通明，周遭却格外静谧，与在李府的经历一样，一路上黎文苑竟没碰到一个家仆。
她忍不住问道：“顾知庭家平时都是这么少人的么？”
“是啊，估计还没我们家多，大概是从前在军中习惯了吧，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你说顾知庭今天会在么？”他们离顾知庭的院子越来越近，黎文苑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她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这种不请自来的事情顾知庭之前也做过，她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
“应该会吧。”裴越回忆来顾府的这段时日，“大多数时候顾将军都在，偶尔会留在官署里。”
果不其然，顾知庭真在。不过还没发现黎文苑的到来。
黎文苑在裴越凌陟面前做了个噤声手势，悄步靠近顾知庭的书房。
“来了便来了，怎么还这般偷偷摸摸。”黎文苑还未及门口，顾知庭的声音便从屋内传来。
黎文苑气急败坏，进门时默默瞪了他一眼，径自到椅凳上坐下，顺便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说来奇怪，顾知庭家中仆人少，伺候得倒是周到，茶壶内还冒着一股腾腾热气，显然是刚烹好送来的。
将一杯茶盏饮尽，黎文苑好奇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来这里吗？”话音甫落，她就知道自己这次又落了下风。
为什么要一天天同他较劲？黎文苑心中暗骂自己
好在顾知庭说了她满意的答案，“好奇，殿下说来听听。”
黎文苑凝视他的脸，眼波微微一滞，道：“新帝登基后你过得怎么样？”顾知庭对她了如指掌，她却对顾知庭一无所知，这不公平。
顾知庭闻言，拿着书卷的手微微一僵，面色却还是如常。黎文苑不知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错觉，她发现顾知庭素来镇定的脸庞有一瞬闪过了一丝悲戚神色。
但随即迎上的是他询问的眼神，他笑着看她，唇际的笑意却不似表面那般轻松，他说：“殿下真的想知道？”
“之前你说过要与我合作，现在还算不算数？”
“算。”
“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再选择要不要相信你，如果你是一个值得我信任的同伴，那我愿意与你合作。”
顾知庭前世战死在沙场，可见他在为新帝效力，如果他有理由说明自己今生不会再有任何效力新帝的念头，那她便可以选择相信他。再者，她也想知道淮王是不是一个好君主。
两人在跳跃烛光间四目相对，沉默良久。顾知庭的五官在烛火的映衬下更为清隽，黎文苑细细看了片刻他的容颜，一时竟忘了他已许久未开口回答，在一瞬的失神后，黎文苑再次问道：“你不愿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