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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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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里虎从营外急匆匆地赶回来时,这场等着他处理的小小骚动已经被人包揽了。营中的空地上,“罗苴子”和官军泾渭分明地站成两种阵营,瞧他们的脸色,便明白愤怒还在彼此头顶笼罩着,时不时出现细小的闪电。

在这条楚河汉界之间站着的是调停的礼物:大瓮大瓮的酒罐,黑瓷上系着鲜艳红绸。二管家面向那群戴朱盔穿兽皮的强壮野人,颇有耐心地从中劝和,精通土人话的乡民立在一旁做翻译。

经过长长的一串演讲,二管家将大瓮的封皮打开了,半人高的酒坛里,霎时间传来刺鼻辛辣的气味。向里虎闻得出来是沐府地窖里的烈酒,足以让一头大象酩酊大醉,最得军士喜欢。

二管家舀出一竹筒,对着“罗苴子”的首领说:“既然都是误会,不如就喝了这酒,两方就此住手,叫人来相互道个歉,彼此和解罢了。”

乡民将这一份美意翻译过去,首领阴沉着脸,还没发话,他身后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陡然间冲上来,面色通红,高声谩骂,伸出一只脚。他们保留着原始的野蛮习性,常年赤足行走,泥沼岩壁,如履平地。于是便磨练得又粗又硬。抬起的瞬间,向里虎看清楚他脚掌上生了厚厚的灰色茧子,如同套了一层泥壳,长满棕红硬毛,一脚就踩进了酒瓮中,溅起无数水滴。

对面的曲靖军瞬时间响起一阵喧哗,罗苴子的首领低吼出声,他生得矮而粗壮,结实如同老树根。撑着犀牛皮的铜盾,一把将那冲动的手下撞开。手指着他的鼻子,又往队列里一指,壮汉踉踉跄跄地拔出脚来,眼里还露着凶光,慢慢地回到阵里。

曲靖军人多势众,却无人敢上前发作,只是慢慢锁紧包围圈,将罗苴子们围在里边。罗苴子虽个个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可人数毕竟占了劣势。眼看剑拔弩张,两方相持不下,若有冲突,指不定鹿死谁手。

首领毕竟是首领,眼看情势不妙,对着手下发了几句话,接过二管家手里的竹筒,一口气喝干了,显然已经决定和解。向里虎连忙从士兵中硬插进去,挤上前来,另开了一瓮酒,舀了一筒,和首领碰了个响。

两边领头的已做出来表率,下属纵有不服,也只有暂时各退一步,将酒瓮抬去各自分了。

向里虎长吁了一口气,喃喃骂道:“这帮狗日的真操蛋。”

翻译狡猾地望了他一眼,二管家呵斥:“管好你的舌头。”又问向里虎:“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听营中有人闹事,想着向将军还在操心火药筹备,便赶过来代劳一二。却不想这群人跋扈至此。”

“有个曲靖士兵无意过了界,往他们营中靠得近了些,”向里虎抓了抓头皮,烦躁道,“给罗苴子逮住,非要说这是我们窥探监视他们的奸细,将人打了个头破血流,头上套着兜裆布送了回来,我曲靖军自然忍不下这种奇耻大辱,便在他们营前列兵示威——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罗苴子向来便勇猛好斗,又在敌军屯里,自然放心不下,疑心我们要害他。他们三天就要闹上两回,各种刁难,时时寻衅。我百般约束,手下才能不与他们打起来。可泥人也有三分血性,大家伙个个愤慨,若再这般下去,情形想必不可控。”

周围人来人往,二管家压低声音;“山上那事儿,都安排好了?”

向里虎点点头:“都已准备妥当。明日苏统领的车披紫盖,行驶在前,沐大人要坐的车披青盖,跟随在后,到了隘口时,只推说道路狭窄,先叫苏统领过。我们在山顶瞧得清楚,俟其入两壁之中,就即刻放炮,引爆山石。”

二管家笑道:“倒是方便。”他顿了顿,别有深意道,“将军明日若是不方便去山头上盯着,我也可以代劳。”

向里虎客气道:“有劳。”咂了咂舌头,顺手又舀了一筒酒,心想,有什么不方便的?

酒是好酒,向里虎喝得高兴,别人自然也能喝得高兴。是夜觥筹交错,喝过的都很满意。一时紧张的气氛缓解了,竟也有其乐融融之象。二管家大受鼓舞,便叫手下人从府中再去取几坛来,散给全部将士,以作犒飨。两军皆喜,欢声雷动。

向里虎顾忌着明日还有要事,只饮了两锺,略有醉意便回帐中休息。饶是如此,待到晨光透出,被人推醒时,也觉得腿脚酸软,头脑昏沉,心情阴郁烦闷。

空气里满是大雨将至的潮气,只听军曹大着舌头叫道:“不不不……好了!”于是劈手就赏了他一个耳光,吼道:“大呼小叫,什么不好的?”

军曹给他扇得转了一个圈儿,捂住高高肿胀的脸颊,哭丧着脸道:“将军,死人了!”

向里虎顿时清醒了,跳起来先披上铠甲,往外头就要冲:“哪里死人了?”

军曹已经将帘子掀了起来,两人急匆匆地跑过去,只见自家军营前醒目地立着三根长矛,深深扎进地里,血顺着杆子往下滴着,周围已经挤满了骚动不安的军士。向里虎抬头一看,三个新鲜人头,眼睛闭合,被插在顶尖上。

他强作镇定,大声喝问:“这是什么人?”

人群堆里低低地泛起潮声,或恐惧,或愤怒,或迷惑,或兴奋。忽而有人道:“好像是王小七!”“不错,是五营的王小七他们几个!”“昨夜里喝醉了,说去解手,谁也没留意,点卯时还没回来,谁想是被杀了!”“是谁干的,哪个王八羔子杀了他们?”

猜疑的阴云缓慢扩散着,叫人群沉默了片刻。

忽然而间,石破天惊。有人隐身在众人中,大声叫道:“那是‘罗苴子’的矛!那帮崽种,是他们暗下毒手,杀了咱们的兄弟们!”

向里虎脑中嗡地一震,吼道:“谁说的?给老子出来!”

此刻却是来不及了。那句话如同水掉进沸腾的油锅里,顿时间在人堆里炸裂开来。人人争先恐后,几百张紧闭的嘴巴同时张开,千万种想法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对!”“是他们的矛!”“那帮畜生动的手!”“多可怕!哪天给他们摸进帐篷里怎么办?”“将他们赶出去!吃我们的粮,喝我们的酒,杀我们的人!”“杀人偿命,血债血偿!”“对,血债血偿!”“老子不忍了,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不忍了,杀!杀!杀!”

刀拔出来了,剑亮出来了,向里虎把声音调到最大,几乎是扯着嗓子喊:“都给我闭嘴!”

他浑厚有力的嗓音在营前回荡,带来了片刻的寂静。“此事蹊跷,尚未查明杀人凶手,不得冲动行事。谁再敢提上一句,便是居心叵测,动摇军心,按军法处置,即刻斩首示众。听明白没有?”

他态度坚决,众将士一时为其慑服,呐呐不言。

“还愣着做什么?”向里虎喘了一口气,虽然暂时压下去了,但这三颗血淋淋的脑袋,看久了又会激出凶性,“还不赶紧将他们取下来?这些玩意儿,放在营前,多不像话?”

军曹急匆匆地上前去,放倒长矛,摘下脑袋,用白布裹好了。向里虎不住地挥手,大声呵斥军士,叫他们回到各自行伍中。他疾言厉色,人群正欲散去,可正在这时,营外却又传来声响。向里虎顿觉不妙,见人群从外头分出一条路来,二管家阴沉着面孔,一直走到了跟前,轻声道:“大事不好了。”

向里虎急忙问:“怎么了?”

“蛮人营前,”二管家语速飞快,“发现了几具乱刀砍死的‘罗苴子’尸体,刀被丢在一旁,是咱们的武器,上面还刻着官印呢。”

向里虎心都凉了半截,寻思半晌,凝重道:“此事必有阴谋。今日我不留在此处,想来是不行了。老赵,那边山上,真得要劳烦你了。”一面说着,一面从腰上解下来配剑,递到人手上。

赵晚亭没什么表情,接过这一表记,低声道:“我这就去。”

向里虎犹自挂心,切切叮嘱:“此事要紧,万万不可有失。”

赵晚亭点点头,转身回奔,从一侧走远了。

向里虎握紧拳头,远远地只见几十名“罗苴子”堵在营前。他上前两步,只听“刷”地一声,一根羽箭迎面袭来,风声凌厉,从耳边擦过,扎入地中。兵士们尖叫起来,向里虎大声问:“翻译呢?”

翻译战战兢兢,被派过去。罗苴子一时间将箭全都举起来了,对准翻译。他在空地上一路抱头小跑,嘴里大声喊着求饶。到了首领跟前,低声地说了两三句。忽地被旁边那个高壮汉子提溜起来,只见亮光一闪,脑后的头发忽然就散开了,翻译被他掼在地上,连滚带爬奔回去,头也不敢回。那蛮人一手握刀,一手将割下来的发髻往地上一抛,一脚踩上去,扬声大骂,其余的罗苴子无不轰然大笑。

笑声远远地一直传到曲靖军阵中,更是刺心。人人见他们分明是在挑衅,想起那惨死的三名士兵,纵然平时与死者都不相识,可一时间同仇敌忾,竟然也义愤填膺,纷纷包围上来。向里虎本不要他们上前,然而看着罗苴子敌意这么大,自然心中胆怯,寻思由我曲靖军在旁掠阵,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也是好的,所以任由人群聚集。出声问翻译:“昨夜还好好的,他们怎么说?”

翻译结结巴巴道:“他说……他说是个男人,就站出来,阴沟里的老鼠,使了阴谋诡计,暗害他们老鹰一样神勇,花豹一样敏捷的好汉,杀人偿命,他要把那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放在火上烤着吃。”

军曹一直便忍耐,此时也禁不住眼睛发红,往地上啐了一口:“那帮野兽,分明是他们杀了我们的将士,如今还如此嚣张,空口污蔑,恶言威胁,真是岂有此理!”

他此言正是军士们的心声,众人纷纷狂呼,出言相和。“没叫你转述那野蛮人的无稽之谈,”向里虎道,“首领呢?他怎么说?”

翻译道:“首领要求进曲靖军营,搜检杀人凶手。”

向里虎皱眉:“军营重地,怎么能轻易叫他们闯入?再者我王道之师,纪律严明,给人像抄家一般地搜寻,像什么话?若我不肯呢?”

翻译声音颤抖道:“他说,说是要来硬的。”

向里虎错愕,自己已经百般容让,反而被人得寸进尺,心中也腾地燃起火苗。耳听旁边军曹叫唤:“来便来,我们还怕他们不成?”

向里虎冷冷道:“和他们说,曲靖军不率先挑事,但他们若真敢为非作歹,为了自保,我们也绝不容情。”

翻译掂量了一会儿,翻身下跪,连连磕头:“大人……大人饶命……小的不敢去说……”

向里虎骂:“怂蛋。”话虽如此,叫他自己对着那一排亮晶晶的箭尖放大话,也是决计不肯的。“不敢就罢了。各营清点人数,将营守紧了,闭门不出。”

晨起不久,沐南春果真前来相邀。苏逾白出门时,乐佚游一直送到院门口,担忧道:“虽说已经和赵指挥使计议定了,可此去毕竟凶险,你就这样一人去,既无武艺傍身,又无下属护卫,胆子也太大些。”

苏逾白笑道:“堂主与在下,术业所精习者不一,克敌之法,自然也各不相同。习武之人,见招拆招,以力破敌,所到之处,只管一刀砍去,便能叫人闻风丧胆,不敢忤逆。而执笔之人,却不能如此酣畅淋漓。非得事先预谋,沉心静气,一一预演过了,才能凭一纸立于刀剑之上。武以快抢先机,文以慢观全局。虽不如侠客仗剑潇洒,可将横纬纵经罗列清晰,察其走向,便能动一子而定胜负,却也另有得意之处。而一旦将事事烂熟于心,思虑周详,准备得当,纵然是看上去再怎么凶险,也是万无一失。如今,我既已尽人事,那便听天命罢了。换句话说,倘若有丝毫超出我预料之外,智不能及,殆以殒身,便好似习武之人技不如人,那输了也便心服口服。这一点上,却是一样的。”

乐佚游道:“我不管你什么输赢胜负。你舌头能做出来这样的长篇大论,却保不住你在乱军阵中给人砍掉脑袋。除非你的嘴比别人家的铁盔还要硬,还能摘下来挡住要害,不然,那就好好地把人给带全了。伏肆一人可以么?这两天也没见着他。”

她提起伏肆,却叫苏逾白嘴巴闭紧了。他虽然叫人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却没想到伏肆当真如此听话,连个影儿也瞧不见。心里头生出一点恼火来,淡淡道:“有劳堂主挂怀,实在不要紧的。”

乐佚游尚有顾虑,只见沐南春不知何时,已经侯在门口,见此情形,笑眯眯道:“不过是去城外十里之地,尊夫人却这样的依依惜别,可见情深义重,叫下官好生钦慕。”

苏逾白顺势拉住他:“说三日就三日,沐大人言出必行,办事爽利,正是国之栋梁。”

两人相携着便去了。一路谈笑,走到府门口头,车驾已经准备停当。紫盖车在前,青盖车在后。按品格位秩,沐南春便请苏逾白先上。谁料这时,他正色道:“客随主便,哪里有主人跟在客人身后的道理?”转身便向青盖车走去。

沐南春一惊,如何能料到,设好的计谋,从一开始时就出了岔子。赶紧攀住苏逾白袖口不放,东辞西让,说尽好话,就差没跪下来相求。谁料苏逾白更是谦卑异常,恭敬至极,死活也不愿意占据先位。眼瞧着太阳升起来好一会儿了,两人还在府门口拉拉扯扯,推推搡搡,直叫过路人看了都多望两眼。

沐南春终究输在一身肥油上,气喘如牛,眼瞧着苏逾白轻飘飘地上了后车,脸色都直变了。此时再改变计划,也是来不及了。因为在场的侍卫车夫,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预备着要牺牲掉,和苏逾白一同埋在山沟里的。其中并没有一个亲信,也就不可能托付着去传消息。他哪里敢走在前面,看着那辆紫盖宝车,就像看未入土的棺材一样,神色阴晴不定,寻思着万不得已而动强,此时有几分胜算。

而苏逾白上了车,又掀起帘子来:“我与你相谈甚欢,不如就同坐一辆车共行,不知沐大人意下如何?”

沐南春一愣神,盘算过后,竟然长舒一口气,笑道:“自然极好。”

这人坏了他好事,可提出来的,居然是最妥帖的法子,大不了浪费了一百斤火药,将前面的空车给埋下,堵住去路。

去路既然已经塌陷,自然也只能打道回府,而这数日之内,清路之前,想必苏统领也是不能再提去军营的话。他是万万不能叫苏逾白瞧见罗苴子的,得这几日缓和,再寻他法要人性命,也是不迟。

这般想着,他一挪屁股,就坐了上去。

赵晚亭孤身一骑,走到山冈之上。只见火药物什都已经准备停当。向里虎的手下,见了那佩剑,无不听命。三五人就站在山崖上,潜在树林的影子里等待。

登高望远,不出多时,透过阴云雾霭,就瞧见底下那曲靖城门已开,蚂蚁似的一排车驾,缓慢地行上赤红泥路,压过两边湿漉漉的青草,往这里过来。

士兵行动起来,接引信,浇火油。只待头一辆车驶过时,便要点火。赵晚亭眼神极好,眯着眼睛,仔细瞧了一会儿,忽道:“且慢。”

举着火把的士兵不解其意,凑过来细看。赵晚亭道:“你看那草。”

他指甲在车轨的痕迹上一一刻过,只见紫盖车辙极浅,压过的草,略一弯折,便直立起来,青盖车辙深,驶过的地方,草叶断折,败伏不起。“瞧见了么?这说明什么?”

士兵呆立了一会儿:“说明沐大人比苏统领要胖?”

赵晚亭叹气:“苏统领比沐大人还要高呢。蠢货,这说明前面那辆车是空的,后面的才有人。”

这几个亲信一贯主子教导着做事。见情形与之前所说的大不相同,都不敢擅作主张,目光聚集在赵晚亭身上。只见他道:“此番事态有变。你们若顽固不知变通,还按照约定好的计划来炸山,只恐坏了沐大人大事。他老人家一生气起来,闹不好这谋害朝廷命官的大罪,便要咱们来顶缸。真到了那时候,你们又有几个脑袋够砍?可若不炸,就算是违背了向将军所下的军令。军法如山,岂不一样是个死字?”

士兵们一听,皆是胆战心惊。便说:“求二管家教我等做事。”

赵晚亭胸有成竹:“炸是要炸,却不是在此时炸。咱们别坏了沐大人的妙计,待到这一条车队走过,再将这山壁炸断,不是两全其美?”

此话一出,人人附和。纵有人觉得不妥,可想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二管家出的主意,自然是二管家担责,何必上去揽这桩麻烦事,于是也一声不吱。便这么着,直到看见车队尾巴上最后一个护卫都过去了,才晃一晃火把,将引信给点着。火焰噌地蹿起来,燃成一面帘子。

点火的骑上快马,抓紧撤离,待到从后山下去,跑出两三里之外遥遥观望。才隐隐听到轰的一声,地动山摇。声音倒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洪亮,充其量便是一发闷雷。可足下的骏马瞬间就站立不稳,长嘶一声,将人都抛到地上去,随着震动的土地弹了好几下。

抬头再瞧时,只见那挡住半边天的山壁正如瀑布一样滑动下来,视野里顿时便开阔了,同时又觉得缺了好大的一块,天空里瞬间便剜出了一片空荡荡的明净,看着竟也叫人触目惊心。直到那泥沙流水价飞落山底,尘土飞石才升腾起来,将天边染得昏黄,宛如薄暮,尘埃悬滞,久久不能散去。

炸山的几个弟兄很快就聚在一起,寂寂无言,各怀心事,沉浸在那一幕的震撼中。直到走出三里地,忽地有人问:“二管家呢?”

人人这才醒觉,再要回头去找,可赵晚亭已经无影无踪了。

向里虎只叫闭营不出。可待在军帐中,还能听到外边蛮人的叫骂,连灌两杯冷水,都平息不了内心的火气。想到自己如此窝囊,又不知下属如何看待这个顶头上司,更是血如沸煎,在帐中烦躁地踱步。不过多时,他听见叫嚷声中掺了曲靖军的西南官话,两方牛头不对马嘴,相互对骂,赶紧把军曹叫了过来:“不是叫约束士兵,别去招惹人家?这是又怎么了?”

军曹面色赤红:“那帮狗日的,见我们不战,就极尽羞辱为能事,将士们实在便忍不住了……”

他只得又赶出去。大营前插着的那面曲靖军大旗下,正站着那个高壮的蛮人,旁若无人,解开□□,露出□□,对着旗杆撒尿。一旁的将士无不高声喝骂,群情激愤,已迫近极点。见到向里虎出来,军阵中当即冲出三五名血气方刚的青年人,险些把向里虎撞了个跟头,吓人地挥舞大刀,目眦欲裂,请以死战。

向里虎实在是为难至极,若此时还要约束士兵,这曲靖军的脸就不能要了,他更是要被人骂一辈子的缩头乌龟,思及此,一口白牙都咬碎,几乎都要松口了,只是想到沐大人的谆谆嘱托,还是强忍下去:“都回……”

他还未曾说完,四下里忽然传来阵阵惊呼,将他声音全部盖住。军曹指着远处的天边,瞠目结舌:“山……山塌了!”

向里虎扭头一看,饶是他知晓内情,见此天柱倾颓之象,极为震撼,也不禁为之侧目。稍后才道:“塌了就塌了,做什么大惊小怪?”

军曹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瞧着他,好像他头上长了个蘑菇似的:“这可是出去的唯一道路,我们岂不是和这群疯子一起,被封在里边了?”

他话音刚落,那仰头看见山崩的蛮人忽然暴怒起来,大吼一声,抽出腰间弯刀,唰地一声,已经将那杆曲靖军旗斩落。

向里虎大惊,此行便与宣战无异,实在是再无转圜余地。只见他狂呼乱叫,奔袭过来,当即道:“杀了那疯子!”

他一句说完,就连自己也觉得痛快舒畅。而不用他再开口,众人士气高涨,杀意升腾,四下里早便冲杀出去。那罗苴子仰天啸叫,召唤同伴,罗苴子弯弓放箭,矢落如雨,当即将前一排人射倒。

一旦见了血,若再想将部下约束住,可就难了。军营哗变,又事出突然,向里虎失了先机,短时间内无人听他指挥,呼喝叫骂,嘈杂无比,人人都凭着一腔恼恨拼杀,各自为战,形势十分混乱。

向里虎还有疑惑未解,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忽然看见一个逆流直上的身影,往营帐里直躲。赶紧将人扯住,喝问那翻译:“那蛮子口里叫的是什么?怎么忽然就发起性来了?”

翻译忽地给他拽住,吓得人都软了:“他是以为……是在说……山是你们炸的,这是阴谋,先暗杀他们的勇士,又断了他们的退路,是要把他们合围杀死在里边!叫那些罗苴子都起来……起来反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向里虎怒道:“胡说!”眼见翻译还要往里头蹿,一把抓住他衣领:“往哪跑!去,去,趁还没闹出大乱子,快去同我向那首领解释清楚!”

翻译拼命向后仰着,眼瞧着那边战势正烈,断肢污血,在空中抛射飞溅,急得两条腿都在地上乱扑腾,赖着不肯动:“大人,您饶了小的吧!您饶了小的,您饶了小人一命,小的发誓,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来报答您!”

向里虎唰地抽出剑来,对着他脖子比了一比:“你走不走?要不是怕你这臭血污了我的宝剑,老子立马叫你转世投胎,兑现誓言。”

翻译面如土色,向里虎拽着他,跌跌绊绊,撞着铠甲叮儿郎当响,在刀光剑影里穿行,凭着一身蛮力,将两三厮杀的人堆都给推开,可不知从哪儿骨碌碌滚来一个人头,向里虎没留意,一脚踩下,足跟就陷在他大张的口腔里拔不出来,顿时就打了个趔趄。翻译鬼叫起来,挣起身子,从自己靴子里摸出来一把小刀,猛地就扎在向里虎胳膊上。

向里虎吃痛,手一松,翻译当即就挣脱出来,摇摇晃晃地往回逃跑。向里虎大怒,手把剑柄,飞掷出去,噗地透进那人后背,钉一只蜻蜓似的把人钉在地上。拔出靴子,再走过去看时,见那人委实不中用,竟然已经断了气了。立了半晌,暗骂晦气。

今日可真是无妄之灾,他想破头脑,也不明白究竟是如何打起来的。可事已至此,他既然是主将,就不能临阵退缩,摇摇头,叹口气,从那人身上拔出剑来,大吼一声,飞身向战场冲去。

马车里嗡地一震,沐南春被甩到车壁上,磕得头都晕了。车后的侍卫慌忙来报:“老爷,山塌了!”

苏逾白掀开车帘,往后瞧了一眼,见玉山摧折,烟尘漫漫,赞叹道:“蔚为大观。沐大人也来瞧瞧,这景象,人生难得几回见呀。”

身后的路一并被堵死。沐南春直起身来,脸色彻底变了。

此情此景,便是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苏逾白心血来潮,也就罢了。可连安排好的人手,竟然也出了岔子。若说没有人在其中作梗,断然不可能。

听车外的人声,无不雀跃庆幸。不知情的人,感慨菩萨过路显灵,祖上积下阴骘。偏偏这山待到人走过才塌陷,不然便是粉身碎骨,被活埋其下。

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可看苏逾白的神情,竟如同瞧一种罕见的景色那样,好整以暇,饶有趣味,并无一丝后怕,反而是期待已久。傻子也能瞧出不对来。

他怔了半晌,觉出一种颓然寒意,瘫在座位上,呐呐道:“苏统领手眼通天,既然早就知道了,何必再与我虚与委蛇。左右都是死罪,大人早早向我问责,也强过我一番设计,最后徒劳无功。”

苏逾白悠然道:“死罪?哪里便会这样严重?”

沐南春强打精神,冷冷道:“这种客套话倒也不必再说。你虽然躲得过山崩,可我究竟不能束手待毙。你既然有这样大的胆子,一个人进了我曲靖军营,还想再全身而退,也是不可能了。”

苏逾白浅笑:“我胆子再大,却也没有沐大人引狼入室来得勇气可嘉。到了如今,还对这曲靖军抱有这样大的信心吗?”

马车缓缓向前行,那金戈相击的嘈杂声渐渐传入耳际。沐南春细听时,脸色便慢慢地白了。眼睛像刀割一般落在他身上:“苏统领,你带了多少人马来?”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苏逾白声音很轻,可在厮杀声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沐大人,我未带一兵一卒,糊涂的可是你自己。”

车子停了下来。外边的侍卫迅速将马车围成一个圈儿,牢牢护卫住。便有人来报:“大人,前头瞧着不对,不能再上前去了!”

沐南春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正心急如焚,厉声道:“怎么不能去?给我去找向里虎,问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派出去的人迟迟不归。沐南春就催车直行。转过山坳,立在林坡上,下边就是一块平旷的大谷地,那正是屯兵的所在。

喊杀声一时洪亮起来,他扶着车辕,颤颤悠悠地跳下来,急不可耐地冲到坡边。往下看时,只见曲靖军着青甲,罗苴子穿棕皮,两相碰撞,便好像两股色彩不一的洪流,交汇在一处,于是彼此倾轧污染,混杂得连原来的颜色都认不出来。

顿时间,他眼前一黑,好半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头当即一阵剧痛,喘不上气来,嗓子眼里呼噜呼噜地作响,竟咳出一块血痰来,顾不上擦拭,先指着底下,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就自相残杀起来了呀!”

“所以才说沐大人糊涂,”苏逾白迈下车去,垂目瞧着底下焦灼正烈的战势,眸光隐有悲悯之意,“多年来培养的心血,只因一步走错,便付之东流了。那样多的青年才俊,还未在战场上一试身手,先在自家的营地里丧命,真是太可惜了。”

沐南春心若刀绞一般,见此情形,方知自己真真是打错了主意。蛮人野性,又与汉人有百年血仇,若想轻易将其驾驭,收为己用,以全自己的野心。无异于天方夜谭。悔之不及,嘴上却道:“你……你别得意!我曲靖军数千好男儿,怎么能叫这区区五百野人打败?”

苏逾白嗤笑一声。

“吹毛数睫,如何做三五之治?你目光短浅至此,还想做一郡之主,可真是贻笑大方,”他说,“你纵然能将这里的‘罗苴子’尽数剿灭,却莫要忘了,觊觎滇南之人,可不止你与南诏皇室。‘思惟北征,唯先入南’,肖家世代为将,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沐南春如在梦中,恍然惊觉。只听苏逾白放凉声调,一句接着一句:“西京城池坚固,京畿守备皆为精锐,兵强马壮,肖岸久攻不下,定要转战西南,平定后方,养精蓄锐,以免被各地援兵围歼于城下。到了那时,第一个瞧上眼的,不就是这与黔贵接壤的云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你疲于内乱,如何与他争持?”

他一字一句听着,不知不觉间,汗流浃背,将衣衫都浸得湿透了。一直以来,肖岸起事,对他来说都是意外之喜。他只想着要趁火打劫,以实现世代经营出来的野心,真正成为云南之主,却从未想到要面临此番情景。而苏逾白并不放过他,话锋一转,森然道:“何况肖岸此人,心肠狠厉。所陷城池,无论老幼,都要屠戮干净。连妇孺也不能幸免。身为城主,只怕要株连三族。纵然沐大人不惧身死,可百余口家中至亲,也能弃之不顾吗?祖辈三世庇荫,难不成传到你手中,就要毁于一旦吗?”

沐南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再无半点妄想,唯有求生一念真诚:“沐某十恶不赦,自知犯下滔天罪行,死不足惜。只求大人哀怜家中小儿年幼,指点一条明路!”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数息之间,他已然瞧出来,苏逾白若真要他的命,大可不必这样与他废话半天。把死局指出,无非是要他老老实实,俯首帖耳:“倘若大人真能救罪人一家于水火之中,罪人自当从此为大人牵马坠蹬,无令不从。肝脑涂地,死亦甘心!”

苏逾白低眼,将他上上下下扫视过几遍。才慢悠悠地开口:“我早说过,哪至于这样要死要活的?无非是看大人自己选,要走哪条路罢了。”

他又恢复成那温良儒雅的风流意态,将方才那疾言厉色地吓唬人的家伙轻轻松松掩到后面去了。沐南春打起精神:“罪人还请大人明示。”

“你若不犯罪,又怎么会是罪人?”苏逾白往山下信手一指,“曲靖军镇守边疆,攘除外夷,待我回报朝廷,总得记你这个知府一份功劳吧?前番所说诸多可能,皆是你背信弃义,自立为王,最终为朝廷所弃的种种恶果。而你若能为皇上尽忠,真被叛军围攻时,朝廷又焉有坐视不管之理?你云南沐氏一脉,可不就保住了?”

沐南春的眼睛亮了起来:“大人的意思是……不予追究?”

苏逾白斜挑眼角看了他一眼:“你觉着可能?”

只听他翩翩然道:“曲靖军培养多年,未受折损,正是一大战力。却不忠心于皇上,养在私人手中,反而受人猜忌,你说是不是?”

沐南春情知不好,只能硬着头皮:“是,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沐大人若有玉碎之志,情愿破釜沉舟,不思畏缩自保,而是奋起剿匪,振军北上,从后方袭击肖岸属地,”这语气过分温和了,反而充满劝诱之意,“叫他自顾不暇,拖他个十天半月,待到朝廷集结大军,与你前后夹击,一举将其攻破,不是正解了云南之危?”

沐南春略思索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几乎要破口大骂,终还是强忍下去:“你叫我……您希望拿曲靖军,去拖住肖岸的主力大军?”

“不假。”

“这可是……这可是叫他们拿命去拼,”沐南春声音颤抖了,“何况肖岸生于军中,熟习军事,用兵如神,属下大军必然训练有素,我们如何抵得过?若真依你所言,这一仗过后,曲靖军是必死无疑,尽数消耗了,朝廷重派驻军,自然也就不必担心沐氏再生异心,苏统领啊苏统领,你……你当真是好算计!”

苏逾白瞬间便冷下脸来。

“可别忘了,”他抬起下巴,往沐南春跪倒在地的膝盖上点了一点,霎时间神情若月明山雪,常年积威含而不发,倨傲矜贵显露无遗,“是你在求我,给你路走。”

沐南春顿时不敢再言,看他苏逾白偏过头去,往底下瞧了一眼,目光又转回在他脸上:“若说必死,天底下何人不是必死?纵是你我,苟延日久,也终归于白骨一具。就看你是情愿他们做英烈豪杰,冲杀疆场而死,还是为了你这一己私欲,作为叛贼,身败名裂而死?”

沐南春沉默许久。

良后拜倒:“便依大人所言。”

苏逾白负手站立,道:“沐大人必能如愿。”

“那可是你的属下,不正是上来寻你了?”

身后早有纷杂脚步声,沐南春转头一望,已经被向里虎一把扶了起来。几十名披挂完全的将士,将他们紧紧护在中央,滴水也不漏。向里虎抬头看了苏逾白一眼,记忆还停留在最初将他做掉的版本,瞪大了眼睛:“这……”

沐南春举手将他打断:“不必再提。此后,定要唯苏大人马首是瞻。若我的命令与苏大人有抵触时,也只管听苏大人的。”

向里虎不解,然而只见沐南春神色极为郑重,全然不似说笑,军人那服从的本能占了上风,低头道:“是。”

苏逾白不避不让,坦然笑道:“初来乍到,苏某身无长物。便送兄弟们几个人头做礼物罢。”

众人正不解间,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弹丸来,借了火折子点燃了。一道彩烟升起来,色泽明亮,在暗沉的天空里格外惹人注目。

不消片刻,山坡上闯上来几个灰衣人,赵晚亭一身铠甲,骑马举着宝剑,冲在最前面。见到大伙儿都站定了看着他们,苏逾白与沐南春立在最里面,无不愣神。

苏逾白抬手指着他们,声音清越:“将这几个奸细拿下。”

啊啊啊要没存稿了

wb:读作寒潇

第71章 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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