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南春一愣，笑道：“好，好，还是苏大人见多识广，下官在此处白住了这些年，竟也不知这些佛像有什么分别。您若是看着喜欢，回京时也带上一座玩玩。”一面说着，一面袖口一摆，指向堂内：“苏大人舟车劳顿，快请进去，用些粗茶点心。”

苏逾白随他迈进堂内坐下。便见几个妙龄婢子，端来炉火置于堂下。放了一个土罐，用微火上烘烤，又在一旁悬了个八方铜制大壶，烧起开水来。少顷，那土罐微微地传来一阵苦香，一旁水也沸滚，这时才取下大壶，帕子包上极细的鎏金提梁，往土罐里注入滚水。

里头一片吱吱声响。开水泛着泡沫滚上来，一骨碌一骨碌，若一朵蜷曲的栀子，在叶色里缓然盛放。侍女端着托盘奉上两盅，深施一礼。沐南春推过一盅，道：“苏大人尝尝滋味。”

苏逾白浅抿过一口，只觉入口极为苦厚，如饮药汁，又不知是不是被烧过的缘故，总觉得含着一股焦味，烟熏火燎的，竟说不出半分好喝来。勉强咽下，嘴角往下撇去。沐南春察言观色，当即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训那婢子道：“怎么呈上这不三不四的玩意儿来？苏大人喝不惯野茶，还不快去拿我的铁观音来？”

那婢子面带惊愕，泛出一种冤屈的神色。只是不敢回话，行了一礼，将要退下。苏逾白抬手将她唤住，笑道：“不妨事。本官早便听说滇南有一合‘三道茶’，专是用来招待好朋友的，非贵客不得饮。头一道取下关沱茶烤制，虽是清苦，回味却甘醇，隐喻万事否极泰来。如今朝廷里出了叛贼，军情火急，可不正要这祸兮福所倚的好兆头？”

沐南春怔然，连忙道：“是啊，是啊。还不快将这第二道茶呈上来？”

苏逾白本要顺势提及肖岸一事，打探清楚此地军马准备如何，曲靖要地能不能守住。可沐南春径直却绕了过去，竟叫他无话可说。想着客随主便，不急于一时，于是仍然含着微笑。眼看着婢子奉上第二道茶来。案上又换了茶器，大若陶碗，底料是颜色极淡的“感通茶”，又向里注入雪白牛奶。浅黄乳扇，琥珀方糖，暗红干枣，去皮核仁剪做碎末，撒在上面，略一搅动，香味扑鼻，喝上一口，便觉得香甜甘醇，厚而不腻。奶香混合干果，温软里又尝见丝丝酸甜，极为味美。

他深啜些许，赞道：“果然不错。”

这白白胖胖的官老爷喜上眉梢，吩咐下人道：“去给苏夫人也送些。”又向前移了移坐席，笑道：“还未曾恭贺苏大人得了这样一朵解语花。”

他言辞不甚恭敬。苏统领是皇上身边的第一红人，势焰滔天，炙手可热。若是娶妻，自是要与王侯将相之女相配。如今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了个女人在身边，定然是这一路不堪寂寞，随手找了一个儿玩玩：“有美人相伴，红袖添香在侧，想必也能略解苦闷。”

苏逾白知他其意，“那位夫人是本官新认的义姊，并非婢妾之流。”

沐南春啊了一声，依旧笑得很是暧昧，显然决定不信他的鬼话。

苏逾白暗自叹气，他哪知过程全对，只是代错了人。真实的那位，既谈不上柔善解意，又不能说是温香软玉，成日里一股冰冰凉的血味，身上除了二两骨头，便是一堆疑点，简直是着了魔才有的冤孽，不禁扶额而笑。

便在此时，最后一道茶便也送了上来。这回是碧莹莹的一个小圆杯，他见着瓷器简单可爱，与前面刻意做成高古的器物不同，就如个娇俏的小姑娘站在一众白发苍苍的老学究之中，叫人顿生喜爱。未及细想，端起来仰面就喝干净了。

谁知入口便打了个哆嗦，方知错得离谱。这普普通通一个小盏儿，里面盛的滋味却浓烈得几乎在舌上炸开。苦凉麻涩，香甘酸辣，百转千回，竟似将这世间所有的味道都尝尽了。一会儿清甜沁嗓，一会儿酸涩难耐，寒冰与火焰在口中交战。五味杂陈，久久难散。

他咽下去，好像嗓子眼里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那滋味丰富多端，极有冲击力，使人一时晕晕乎乎的：“这是……”

沐南春呵呵道：“这是冰泉水冲的‘苍山负雪’，放了蜂蜜，花椒，芝麻，陈皮，姜来调味。所以尝起来才这样又甜又辣，又酸又苦的，所以又叫做百味茶。”他端起来吹了一吹，轻轻啜了一小口，眉毛都拉开了，显然是颇为享受，“这茶滋味极浓，开始时不觉得好，可若是喝惯了，嘿嘿，只觉得什么仙芽甘露，尝起来都像是白水一样。”

“是吗，”苏逾白微微一笑，“沐大人这些天是在接待什么贵客，连这‘三道茶’也喝惯了？”

他瞧见对面那涵养极佳的脸上神色一变，白了又青，就知此事另有玄机，不由得存下心思。不过沐南春交什么朋友，实在也与他无关，只要不影响备战，这位知府就算和山上的猴子把臂共饮也不碍事。此时茶也喝完，便道：“本官来时便遇上大人麾下的一位将军，恪尽职守，心细如发。足见大人用兵严明。眼下山雨欲来，曲靖正是要紧的云南门户，万不能有失。不知大人可否携本官去军营一观？”

沐南春一顿，满脸堆欢，匆匆道：“大人何必如此着急？便再用一顿饭去也不迟。明贤，我叫你吩咐厨房多做几道好菜，为苏大人接风洗尘，你可去办了？”

外头应声便走进来一个管家来。原来主人喝茶时，下人便在堂外廊下站成一排候着，若有传唤，即刻应召。苏逾白瞧他五短身材，十分健壮。一张脸晒得发黑，神情冷肃：“回大人的话，厨司已经整办停当。随时便能设帐。”

沐南春一叠声叫道：“快摆上来！”又扭头对苏逾白道：“前岁访京时，便听说苏大人喜食鱼，恰好有人送了几条雪山鱼，说是滋味细腻非常。下官只恐暴殄天物，一直用冰养在瓮里，今日恰逢大人来，便叫人烧了，下官也跟着饱饱口福。”

他自认话说得毫无缺漏，却瞧见对面的人笑意不变，眼神却已经全然不一样了。苏逾白微启双唇，静了一瞬：“你……”

一时间庭院里寂然无声，仿佛落针可闻。沐南春纵然老成油滑，指甲也几乎陷进掌心里，怀揣着不一般的秘密，心脏砰砰跳着，呼吸都急促了些。

不过一叶落的瞬息，却漫长有若三秋过隙。苏逾白抬眼瞧他，轻笑道：“……才喝了茶，沐大人胃口还真好。”

不能将人逼得太狠，他站起身来，在沐南春脸上看见了如蒙大赦的神色，于是面上笑得越发灿烂，心中却愁得肠子都要打起结来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不过反正是担子多了不压身，倒要看看老狐狸玩的什么鬼把戏。

宴饮后便又是赏游，沐南春唤来一帮官妓，又叫来几个官员文人作陪，欢声笑语，谈古论今，一直热热闹闹拖他到深夜，绝口不提军营中事。

直到二鼓乙夜，宾客告辞，方遣散舞乐，各自安歇。苏逾白被领进乐佚游等白日里安歇的别院中。沐南春送到门口，在石狮子边与他告辞时，才悄声道：“苏大人莫急，兵马之事，已有定数。不出三日，定然请大人前去检阅。”

苏逾白正欲推漆门，听他此言，略有意外。侧身一步，道：“我并非要检视将士们冠缨配挂齐整与否，也不求行伍之人于我礼数周全。他们此时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怎么样去看。既然已有定数，又何须再费上三日装裱？”

沐南春无可回应，却苦苦恳求：“大人有所不知。下官虽然命人守住水路，可肖岸那厮，心怀不轨已久，早早便在曲靖军营中混进去了奸细。下官无能，至今未曾抓获。说句该死的话，大人若在军营中被认出，误被恶人所伤，该如何是好？千金之躯，坐不垂堂。皇上一贯爱惜苏大人，到了那时，下官又该如何向皇上交待？”

他话编得不算高明，只是胜在最后一句。苏逾白沉默片刻，终道：“那便给你三天时间，把那害虫给我捉出来。”

沐南春在他身后应是，神色松快了些，忽地哎呦一声，道：“我这脑筋。竟然忘了一事。今日苏夫人将下官府里所派去的丫头婆子都遣散了，说无需那么多人服侍，还是自己的人用的舒服。您看，这……”

苏逾白不以为意：“夫人生性疏落，只要她乐意便好，有劳沐大人费心了。”推门进了院中。

小径两侧都点上了精巧的灯笼，明亮的光在膝盖边闪着，像落在地上的金星，一颗紧跟一颗，照着青翠芳草与红漆栏杆，一直蜿蜒到极深的夜色里去。

苏逾白沿着小路走。独自一人，就隐隐听见风吹的声响，好像有人在耳边轻语。夜色里似乎有什么在注视着他，微小的扰动，在枝叶里扩散。

当他踏上小桥时，往下一瞥，水面泛着微光，里面有两张脸。

那雪白而秀丽的幽灵紧紧贴在他的头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与他目光接触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水镜里很快只倒映出他惊讶的表情。

他驻足，低声问：“伏肆？”

回过头时，依稀可见山茶花暗暗的白影，轻盈地扎在树上黝黑的叶片中，轻轻晃着。

他泛起一丝微笑，两三步走到尽头，瞧见朱红的大屋。外侧水廊上有人，他的笑凝固住了。

他所揣测的人正坐在廊上，一只胳膊打着绷带，另一只手臂垂落下去，手指探进水里，轻轻晃动着，一波一波的星光聚拢又扩散开，好像是从他骨节缝隙里飘逸出来的一样。苗邈趴在乐佚游轮椅的靠背上，仿佛在声情并茂地说着什么，手舞足蹈，很有些夸张，乐佚游扶额，露出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

他们坐在那里显然很久了。

那人是谁？

苏逾白忽然感到背上发寒，有些僵硬地走过去。远远地听见人声，只听乐佚游道：“…你肩上的伤，治得中规中矩，少不得还得吊半个月胳膊，若是让我给你上了泥金膏，三四日内，便可以恢复如常……”

听见脚步声，三人抬头看向他，乐佚游一如既往地温和，向他颔首致意，苗邈往后一缩，看看他，又看看伏肆，神情有些窘迫，显然是想起他之前的威胁，颇为心虚。

伏肆无动于衷的眼睛亮了一瞬，几乎是眼巴巴地瞧着他走过来，把头仰着很高。苏逾白偏过眼去，心里存着毛骨悚然的疑惑。

伏肆眼里的神色很快转为茫然，有些失望地摸了摸自己的高马尾。

苏逾白把话接了过去：“若真有如此良药，还要劳动堂主了。”

乐佚游眨眨眼睛：“那也得问他愿不愿意。”

苏逾白挑了挑眉，只见伏肆听着他们说话，已经往柱子上缩了缩，把那只扎了绷带的胳膊悄悄在后面藏住，两只黑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露出些惊惶的神色。

他顺口教训道：“乐堂主医术胜过我百倍，愿意出手相医，便是你三生有幸，莫要不识好歹。”

乐佚游抿唇笑：“这孩子还就偏喜欢你治的呢，”招手对伏肆道，“来我房里。伤早点养好了，才能早点替你家公子分忧，是不是？”

一条白绫飞过，顺势圈在伏肆的腕上。苏逾白略过伏肆恳切的眼神，径直便告退回房。心中暗自寻思：乐佚游对待伏肆语气如此亲切，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心里对他十分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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